鬼故事饕餮娘子系列鬼故事第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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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纸花蜜

中秋佳节将至,菜市饭馆里桂花蜜酒、酥饴小饼飘香,栗子、红枣交新,一派香甜热闹。

娘姨捎来书信,因重庆节前要赶到夫家乡下盐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经过江都,数年不见,到时必定要来家小聚等话。

爹掐指算过日程,大约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这两天就能到了,但他手里还有活计要忙,就让娘好好把家里打扫一番,没有多余房间,只有进屋左手边一间小房,本来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杂物都搬出来,里面原有一张旧木榻床,也让我擦拭干净,铺上干净被褥。

他也没太多时间陪着招待,也不知他们会留住几天,所以嘱咐娘不要太省银子,多买点糖果回来才是。

爹出门忙活去了,我陪着娘,娘满心忧喜参半,给我说起小姨,是从小儿一块吃一块睡感情最好的亲姊妹,长大后却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卖茶叶的,开一家店铺在金陵,这些年各自忙于家庭生计,就少了往来;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岁那两年相继病逝后,我娘就连娘家也鲜少再回去了,只是过年节时候,会捎封书信或者一点土产与娘舅互道问候一下罢了。

“你那表姐李珠儿,还记得吗?比你大三岁,那时候比你就高大半个头,很细挑儿个头的,那年你六岁她九岁,你老黏着她,她却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们俩又抱着一块睡觉,真逗!我和你小姨看着你们两个就好笑。”

娘摸摸我的头,我因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边找爹而掉进水里,回来发了好几日的烧,吃了几服苦药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么似的,还习惯了似的,总没事就摸摸我的头,好像怕我烧还没退干净一样。

“我记得的,珠儿表姐那时候喜欢掐凤仙花染手指,我也学着她做她就嫌弃我。”我想起来还觉得好玩,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再也不喜欢掐凤仙花玩儿了,甚至不太喜欢和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见她们跳皮筋,我也从来不去参加。

“可惜后来听说你小姨和表姐的身体都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珠儿小小年纪,还得了哮喘症……他们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劳顿,身体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摇摇头叹息一句。

八月十三这日午间,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个佣人张妈,坐着雇的一辆马车,姨父在给车钱,娘和我就忙着帮把卸下的行李拿进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岁,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许多,又是在金陵开店铺做生意的缘故吧,穿着颜色光鲜许多,深红的衣裙,头上插着一支金钗,看起来比我娘也年轻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帮她提包袱,赶紧制止住,说她还有个肚子,搬东西不怕伤了腰,我却拿眼看表姐李珠儿,小时候她就比我个头高,现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个头去,很素净斯文的模样,只是瘦削,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不时用手背挡着嘴轻轻几声咳嗽,往屋里走去,她也正好转过脸来看我,目光甫一对视,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一边安置他们坐下我一边赶紧去泡茶。见我拿茶壶小姨又连连叫住我,让表姐去拿包袱里带来的茶,说是姨父才托人去云南带回的茶团,还有一包干菊花,两样一块烹煮放一点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会烹煮这样的茶团,表姐笑笑看我的样子就说:“炉子在哪儿?我来做吧。”

我和她在厨房门口的风炉边煮茶,她手里忙着,却静静的不多话,我故意抓起我的乌龟给她看,她笑说她在家里也养了两条小鱼,我忽然觉得我自己真像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表姐笑起来都那么温柔可人,我却还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头发也懒得梳几根辫子,仍是分成两股盘结成双角髻罢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剧烈咳嗽起来,伴随有点急促地喘,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你、你没事吧?”

屋里张妈听见声音出来,拉了她进屋去,我守着炉子,听见屋里他们在找药,低头看看乌龟,乌龟也在抬头看我,一双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着它说:“姐姐病了,你说怎么办?”

乌龟眨眨眼,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小粉蝶,轻轻飘在乌龟上方,乌龟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惊讶地看着它,它却若无其事,嘴巴开合几下,把粉蝶吞吃进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来:“你怎么乱吃东西啊?快给我吐出来!”乌龟不理我,翻了翻眼皮,还一副吃完了很惬意的样子。

这时水滚了,我还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说话圆滑世故,送给我娘几块衣料,送给我一包猪肉脯,又给我们说起金陵的众多风土人情,以及喧嚣繁华市道,实在不如江都这里水灵清秀,这么安静,更适宜养人。

表姐又咳嗽起来,看她的样子似乎很难受,额角都渗出汗珠来,我娘担心道:“这是怎么回事?珠儿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皱眉道:“已经两年了,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有时这个医生说是冷症,要吃人参,后来换一个医生,又说热症,得吃玉竹甘草……总之没把人治好,反把人折腾得够呛。”

“什么病症怎么会一时诊出热、一时又是冷的?”我娘奇怪问道,但小姨也只是摇头,娘过去摸摸珠儿的头,才想起什么,拿出一把钱给我:“去欢香馆买些点心来,月饼蒸糕什么的。”

“好。”我巴不得这一声,看表姐的咳嗽已经缓过来很多了,便拉着她问:“表姐跟我一块去吗?表姐去看看喜欢吃什么?”

娘笑道:“是啊,一块去看看!”

“桃三娘,请给我把菊花糕、茯苓饼、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一个窈窕身姿、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来买糕饼,看她的衣着很是富贵,头上挽着堆云般的发髻,斜插几支镶大红宝石的金簪子,眼角下还有一颗妩媚异常的泪痣,手里拿着一把绣花团扇轻轻扇着,露出手腕上一串锒铛作响的金镯子,倚在门边说话,声音柔软得可以让人骨头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进店里去。

桃三娘答应着,在给她一一打包,我带着表姐走进店去:“三娘!我来买糕!”

“噢?”桃三娘抬头看是我,露出笑颜:“今天来客人了?这位姑娘是谁呀?生得好标志!”

表姐羞涩地笑笑。

“这是我表姐。”我连忙介绍,这时几包糕饼已经装好,李二送到门口那女子的篮里,那女子随手拿出一锭银子来:“小李二哥,谢啦!”然后也不等找钱,摆摆手就走了。

从那女子身旁走过,我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会让人心神一怔的那种馥郁勾人,绝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蔷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可她却只身一人提着篮子来买糕,再说足足一锭银子,不要说买几斤糕,置办一整桌鱼肉宴席都够了!

我有点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无其事一如平常的样子,从李二手里接过那一锭银子放回柜台里,忽然她有点诧异地指着门口:“诶?哪里飞来那些蛾子?掉进糕里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赶走。”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就在我们进来的门口,有几只与方才乌龟吃下的那种粉蝶在团团绕绕地飞着,李二拿着蒲扇连忙到门口挥着赶走了它们,我觉得几只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应未免有点过度了。

“桃月,你想买什么糕?”桃三娘完全没在意我的奇怪,说来日子将近中秋节这段时候,欢香馆里每天都摆出各种糕饼售卖,她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这些糕饼点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么?”我拉着李珠儿让她看桃三娘摆在桌面盘子上的各种糕饼。可表姐的眼睛却在望着门外,李二去赶走粉蝶不见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摇摇:“表姐?”

李珠儿收回目光,见我担忧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没什么。”然后转脸去看那各色糕点,桃三娘则拿一茶壶过来,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给我们两人面前一人一茶杯并倒上清茶,表姐道声谢然后拿起喝了一口:“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惊讶:“你怎么一喝就能知道?好厉害!”

桃三娘用碟子给我们拣了几样糕点:“这位姑娘真是不简单呢,凑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几两,来,”她把筷子也递到我们手里:“先尝尝看再买也不迟。”

“谢三娘!”我用筷子夹起已经刀切成小方块的蔷薇糕:“表姐,尝尝这个,是蔷薇糕。”

“嗯,谢谢。”李珠儿接过去闻了闻,也笑着说:“真香,蔷薇糕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不经意间抬头看桃三娘,却发现她正仔细端详着表姐,我心中一凛,桃三娘很少这样看人的,每日面对五湖四海来往的客人,她一般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难道表姐身上有什么不对?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块蔷薇糕,见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艺可好了。”我连忙附和,但说着这话时,我却有点紧张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这时又有人进店来:“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给你送来了。”

是住在竹枝儿巷尾的谭承,和生药铺的谭大夫是叔侄亲戚的,只见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陶罐进来,李二过去帮他接过放到地上。

“噢!谢谢谭小哥儿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柜台里拿了钱来给他,又给他倒茶,他歇下来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从因为那次在巷子里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惊吓到晕过去的事之后,每次看见我娘或我就脸色都有点讪讪的,有时嬉皮笑脸地打声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谭哥哥。”

谭承很自然的就看见李珠儿,她正双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边,不知是不是她侧面神情的清净,还是看她的仪态娴静,谭承的眼珠子一瞬间定住了。

表姐这时却忽然又咳嗽起来,别过身去手背掩着嘴边,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桃三娘指着门口喊:“那几只蛾子怎么又飞回来了?李二快去把它们拍死!”

“别!等等!”李珠儿顾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连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别……咳咳……把它们赶走就好了,别弄死它们……”

我惊讶地看着她,李二站住回过头来,望着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门口,果然方才那几只粉蝶又在那里袅袅地飞着。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呢,好吧,那就让它们飞吧,别飞进来脏了吃的就行。”

我总觉得三娘的举止说话很怪,她平时都不会这样,对几只小粉蝶就如此大惊小怪。表姐还在咳嗽不止,我赶紧拉她坐下:“你怎么样了?很难受吗?”

“这位姑娘是什么病?可曾看过大夫?素来吃什么药?要不我这就去药铺给姑娘抓药?”谭承一叠声十分关切地问。

李珠儿咳嗽慢慢缓定下来,微微喘着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千万别麻烦了。”最后一句是对谭承说的,她脸色苍白,但笑容依然温和,话语柔软。我看谭承的样子,又是看着我表姐看呆了。

“来,茶里放点姜会好一点。”桃三娘拿来装姜霜的小瓶子,给李珠儿的茶杯里倒一点:“待会买点茯苓饼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着也能有点好处。”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们把茯苓饼、蔷薇糕、枣泥月饼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会那个谭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来,我们一家子吃晚饭,因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离开桌子,到院子里休息。

乌龟待在井边,嘴巴不停嚼着,嘴角还沾着一片粉蝶的翅膀。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我家院子里竟飞来不少粉蝶,在蔷薇架周围上下飘旋,表姐走过去,伸出手来,就有一两只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里一动,想到下午桃三娘大惊小怪的样子,俯身拿起乌龟,便故意道:“你怎么又乱吃东西?”

李珠儿回头来看,见到乌龟嘴边的粉蝶翅膀,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又低头咳嗽起来。

我更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不对,就靠过去笑道:“表姐,你平时都爱玩儿什么?在这多住两日吧?过了中秋再走?”

“住两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赶回去,其实离着重阳还有好些日子。”李珠儿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手上的粉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眼里有一抹哀愁。

她只比我大着三岁,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来一阵风,花架上半枯萎的蔷薇摇晃,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低头看着手里的乌龟,它也正伸长着脖子,看着我。

忽然墙外有人说话:“小月妹妹!吃过饭啦?”听声音就是谭承,我踮脚隔着矮墙朝外望:“是小谭哥哥啊,吃过了,你呢?”

“没哪!刚才从药铺回来。”他也踮着脚朝我们张望,看见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后脑笑,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举给我看:“吃吗?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我谢绝了,原本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他神情闪过一丝失望,但还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说的……”话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尴尬地挠着头。

我这才明白过来,看看身边的表姐,她仍旧面向着蔷薇架,好像没听见一样,但可能也是装的……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可、可是……”

谭承脸上挂不住了,讪讪笑着:“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说着就快步往巷子里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着他跑远,忽然觉得好笑,把乌龟放回脚下地面,见李珠儿正看着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只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么呢?”

不曾想李珠儿见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诶!你干什么?”她的反应强烈,我一时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开它啊!”

“噢……”我吓得松开手,那粉蝶轻飘飘一片小小枯叶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伤了还是也被吓到了没回过神来,轻轻巧巧地就要往乌龟头上落去,那乌龟睁着一双黑豆子的小眼看着,还未等李珠儿意识到,它抬头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这样进了它的嘴里。

李珠儿呆了,睁着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乌龟,我更加是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弯腰捡起乌龟,拍着乌龟的硬壳背:“乌龟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儿半晌不作声,我心里忐忑地看她脸色,但她木然到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对不起!你别生气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样子特别诚恳,李珠儿也没法,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能怪你。”

“怪……乌龟?”我试探地接话。

李珠儿看着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闭嘴了,这时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飞舞着,晚霞紫红的暮色映照之下,那么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态如此轻灵,我不由得叹道:“好美!”

李珠儿点头笑笑:“嗯。”

我见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气,仲秋时节,晚间风清气爽,我与表姐陪着娘和小姨,谈笑至一更方睡。

第二天,姨父教我们去菜市买回两个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只割开蒂上一块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抠出花样子来,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绳子,用一根长竹棍挑着,里面点上蜡烛,就成了一盏漂亮的柚子灯笼了。据说是姨父到南方去贩茶时恰逢中秋节,便看到学来的。

而江都这里,平素过中秋节,人们都只用竹枝和各种花纸,做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扎灯笼应景,我从没有见过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气,我拿着爱不释手。

而娘和小姨,又帮着我们一块用纸折出小船,说让我们到时候在小船里点上蜡烛,然后放到水里顺水流走,许个愿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带走。

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听说小秦淮上游一处较宽敞的河边,元府与其他几家盐商富户一齐,花钱准备要放一场焰火,到时就肯定更加热闹了,爹娘也兴致勃勃地说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时去河边看焰火。

只有我……却顿时间从头凉到脚,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说元老爷和春阳那几个饿鬼娈童到时也会在咯……怎么办?万一又碰面了怎么办?他们这一次又要吃人怎么办?

我一想到这里,就全身发怵,不过明晚的人也会很多吧?我们一家人混杂在人群里,和那些官府富家离开很远的,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见的,但愿中秋节他们不要作乱才好,让江都人都好好过个节吧!

我心里一径这么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说,只得一个人憋在心里。

傍晚我带表姐到小秦淮边散步,还凑巧碰见了谭承,他也问起我们明晚要不要去河边看焰火,我见他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却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觉得好笑,他的年纪看起来其实也就比表姐再大个两三岁罢了,所以他才会第一眼看见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这里,就故意说道:“小谭哥哥,明晚我们一块儿玩吧?我们要在水里点蜡烛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时候天上又有焰火,水里还有烛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谭承一口答应:“明天晚上,在河滩边见!”

可在他走后,李珠儿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时候,飞来的粉蝶就会特别多,她站在小桥头,仰望桥上飞来飞去众多的粉蝶,看当看着它们,好像那才是让她最开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问她了,也许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并不是我现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热闹,许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经聚集到河边,杨柳树堤间,束上了长长一行的大红灯笼,欢歌笑语不断。一眼望去,卖煮芋头、炒栗子、纸扎花灯的小摊,也尤其多。

自从小姨来家以后,娘这几日的心情也明显地大好,一直有说有笑,小姨虽然总说金陵远比江都繁华,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赏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约戌时二刻焰火才会开始,爹和姨父拿着那包纸船和蜡烛,娘和小姨则提着食篮,我和表姐提着柚子灯走在最前,这两盏刻了花的柚子灯,特别引人注意,我有点得意,拉着表姐的手走,听见有小孩啧啧称奇,我也故意装作听不到。

天上那一轮中秋圆月,已经越来越现光亮,我简直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个金黄大月饼,只是不知道里面包什么馅的,偶尔几片云掠过,也像盛饼的布绒,我这样跟表姐说,表姐却笑我就是嘴馋。

河边有人设台子供了香烛瓜果,还有不少书院里成群结队出来的学生,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他们那些读书人在作诗,要赛文,可我们都是听不懂,只有李珠儿因为有时看家里收支账本,认得不少字,她告诉我说听闻金陵不少妓女还都是认得字的,据说还常和那些学生文人写歌作诗,我脑袋里就想起那元老爷身边见过两次的金云,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他们都懂识字作诗的吧?

我正在东想西想,迎面就看见谭大夫和谭承走过来。

那谭大夫在我们镇上一带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赶紧上前去和谭大夫打了招呼问好,那谭承就看着我们笑:“小月妹妹的灯真别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着答是,那谭大夫拈须笑道:“今夜月明风清,在水边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读书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们不如也找一块地方等着?”

“是啊,我们还要放船呢。”我跟爹说,但娘大着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们和谭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让谭承与我和表姐在离他们不远的水边放船。

几只硬纸船上放一小截点着的白蜡,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说一句:“表姐的病根飘走啰!”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觉着好玩才这么说,那谭承衣兜里还装着炒杏仁,拿出来给我们吃,我倚着一棵柳树根坐着,炒杏仁已经去了壳,盐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几颗,眼睛却望着水面那几只打转的小船发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径是流的,又吹着微风,怎么这几只小船半天还在这里没有飘走?

这是有人一阵欢呼,几声“砰砰”的闷响,天空炸开了五彩斑斓的花!

“放焰火了!”谭承指着天上兴奋地喊。

“砰砰——”又是几声,几朵金黄带红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惊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儿却突然又咳嗽起来,我起初没在意,谭承在一旁关切问道:“怎么样?很难受吗?我明天拿些膏药来给你热敷一下后背试试?”

“不用了,这两年吃过很多药,试过好多方子都没治好,你别费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数只粉蝶在飞来飞去,纸船在水面打绕,它们就纷纷在小船上落下,却可惜纸船太小,蜡烛燃着的火苗竟把它们的翅膀一下子就给燎焦了。

“哎呀!”李珠儿一边咳嗽一边看见了,顾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里去把粉蝶救下,谭承喊一句:“小心!”却不敢去拉她,我连忙拽住她的手臂:“别滑到水里了。”

几只纸船虽说就在我们眼前的河面上,但离着岸边也有两尺多远,起码我和表姐俩人的胳膊接到一块,才有可能够得到,我劝她说:“纸船放进水里就不要再去捞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儿却还是着急了,这时天空的焰火“哔哔叭叭”地炸响,我看她却是根本没有一点观赏焰火的心思,不知哪来又一阵风,纸船不再原地打转,开始慢慢顺着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着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着纸船一直飞,她也就跟着纸船一直走,我还想看焰火呢!可发现她跟着纸船就要走远了,谭承也跟了过去,懊恼也没用,我一跺脚只好也跟了过去。

……不知道是我合该倒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跟着表姐谭承、跟着纸船,走了一段没多远,就见河边依水有一座简陋开阔的茶棚,里面灯火通明坐着一些人,茶棚门口的水边也有几个人,我一边走一边只顾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没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们停下来了,我差一点撞到谭承身上,才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戴着金项圈的青衣少年从水里捡起一只纸船,好像一脸好奇,就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朝我们望过来,我头皮一紧!

谭承开口喝道:“那是我们放的纸船,你不许动!”

谭承这一声喊,水边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那个一袭宽袖白衣,头上绾髻,额上齐眉勒着抹额的人,天啊!是春阳!

我彻底傻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元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们不是只会待在茶馆酒楼那样的地方吗?这么简陋到连泥砖墙都没有的茶棚子附近,怎么会看见他们?

青衣少年手里拿着纸船,船上有烧死的粉蝶,他脸上是促狭的笑,朝手里轻轻一吹,纸船上那蜡烛火苗熄了,几片粉蝶的残骸像碎叶子般飞起来,又缓缓飘落地面。

“你……”谭承有点生气了,走上前去两步,声音更大:“我说这是我们的纸船,你没听见?”

一个皮球在地上不迟不徐地滚了过来,金黄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过来,他足足比谭承的个子低一个头,但他完全没看见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谭承面前捡起球再转回去,然后把球一脚踢了,对面一个穿深红色宽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脚踢向此时仍面对我们站着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么?”

我手有点发抖,从后面拉住谭承和表姐的衣服,低声道:“别、别惹他们,我们回去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啊!”谭承的声音还是没减弱,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珠儿在旁边,他才不肯示弱。

数只小纸船流到这里,就被凸出水面的石头羁留在那里不动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恐惧或威胁,慢慢也四散着飞开了,李珠儿望着它们飞走的身姿却不说话。

青衣少年并没有理会别人踢给他的球,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这时后面那人再喊一声:“夏燃犀!”

青衣少年还是没理会,反笑指着我道:“小丫头是你?总能看见你?”又指着地上那些粉蝶对我表姐说:“你是跟着这些妖蛾子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它们飞到前面林子里去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却是一惊:“你说什么?”

李珠儿忽然急切地问道:“你真的看见它们飞过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脸上挂着一惯的笑,但那笑里我直觉得充满奸邪……

李珠儿也不理会我们,就往他指着的方向跑去,我来不及反应,谭承也已追过去:“哎!你去哪?”

我虽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这饿鬼的话是什么意思,表姐的行径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还说起什么妖蛾子,她却二话不说就朝他指的地方跑过去了:“你、你对我表姐说什么?你、你别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着我:“小丫头说什么大话?我想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这时茶棚子里走过来两个元府的家丁:“老爷请少爷们回去喝杯茶再玩。”

黄裳的秋吾月那几个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还站着不动,从刚才就一直没作声的春阳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这才跟着走了。

他们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狂傲的样子,简直能把人气疯!

但我不敢再说什么,而且可以断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么异常不对的地方了,那青衣饿鬼说什么妖蛾子,难道那些粉蝶真有什么问题?表姐跑到前面树林子里去找它们,岂不是很危险?

我也循着那方向跑过去,这一路虽然三三两两的游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再往那边跑,只怕人会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续炸响,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荫和杂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这是哪儿了,但表姐他们就在前面,还能听见谭承在唤表姐别跑,小心摔跤什么的,突然前面隐隐出现了一团光晕。

不会是林子里着火了吧?还是那个饿鬼故意引我们到这来然后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着跑过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却惊呆了,一大片发出荧荧淡黄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着似乎是因它们翅膀不停扇动而飞散的粉末,它们聚集在水畔的两棵柳树之间,像是尽力想要紧紧拥簇在一起,又像是它们吸收着今晚月亮的光芒,数之不尽地在月光下树丛间飞舞,并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发出和月亮一样的黄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盖大一点的小粉蝶,这么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个人高了。

谭承和表姐就那么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团前,一动不动:“表姐!小谭哥哥!”我跑过去,越是接近,空气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痒痒的,我拼命摇着他们:“你们怎么啦?”

谭承这才醒悟过来:“小月妹妹,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们快回去吧!爹娘他们还在等我们哪!”

“我不回去!”李珠儿忽然一把甩开我的手,紧接着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我鼻子很痒,味道越来越浓,一说话好像也有很多毛绒绒的东西飞进嘴里,喉咙也痒起来,谭承忽然后退几步,指着前面惊恐地说:“什、什么东西出来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团之中,竟然显现出一个人形!没有眼耳口鼻,但头、脖子、身体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断挥舞翅膀,撒出淡淡黄光的微粉,这个人的形象就在光与弥漫的粉末里,很快双手也显现出来,光越来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这是?”我看傻了,李珠儿忍着咳嗽,看着这人形,却掩饰不住欣喜的表情:“终于……回来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儿,原来她早就在等着眼前这一幕情景的出现吗?难怪她身边总是出现这样的粉蝶,难道是什么鬼怪?

我脑子里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见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刚才那个饿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却还故意指点表姐到这来,他是存的什么坏心眼啊?

“妖、有妖怪!”谭承发出惊恐的喊叫,我醒悟过来,继续拽着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儿的双脚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她就是不肯挪动一步:“我不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再见到他!我不走!”

“小谭哥哥快来帮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谭承帮忙了,并且下意识想到什么,就附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粉蝶光团中间的人形扔过去,“哗”地一声,石头的确打散了几只粉蝶,那人形的脑袋似乎歪了歪,但石头还是径直穿过了光团,落到后面的水里,激起一声响。

“你干什么?”李珠儿突然疯了一样回头一把推开我,我没站稳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来,继续用力拽着她衣服:“快跟我走!”

谭承也过来帮我,一块把她拉着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挣开我们,哭喊起来:“我不走,我终于再见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儿平时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气这么大,若不是谭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谭承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珠儿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撕扯。

这时那团光,忽然大亮,我抬头望去,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睁开了眼睛,而且对我们是怒目圆瞪。

我吓了一跳,空气里的黄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扬起一阵烟尘,我眼睛都快给迷住睁不开了,只能捂住嘴继续去拉表姐,可与此同时那个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长,一伸出来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谭承的肩膀,轻而易举就把他甩到一边去。李珠儿摆脱了谭承,便又回头再一次用力把我推开,我张口想喊她,却吸进一口充满那奇怪粉末的空气,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我下意识想到,必须离开这些包围的粉末才行,于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往身后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约都有两丈远,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泪水总算是把粉末冲掉了,我才能勉强看清,但当我看清后,那情景又是吓得我惊叫:“表姐!”

金黄的光烟弥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团里的“人”,朝李珠儿伸出的长长手臂,李珠儿的双手紧紧握着它,我因为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却觉得她很开心,她也许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我身后幽幽地发出来,我又吓得猛回头,看见的却是桃三娘和提着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时间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涌出。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没摔着?”

我摇头:“三娘,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还不是元老爷让我做几个菜还有月饼点心的送来,我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还笑,我想你必定出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桃三娘说话间,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口鼻。

那团光越来越亮,李珠儿旁若无人地只是痴对着那光里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却说不出她是怎么了,旁边谭承也从地上滚爬过来:“桃三娘!”

看他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没事的,别担心。”可她说着话,谭承却忽然无声无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后边李二适时过来接住他,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对这些再感到讶异了,空气里漂浮着发光的厚重尘末,那个光团之中的人形的双腿也完整显现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轮廓也出来了,李珠儿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我惊叫:“他要出现了?三娘,怎办?”

桃三娘摆手止住我的话,她望向李珠儿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让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儿:“你表姐不是告诉过你,她等着见这个‘人’,已经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点头。

桃三娘摇头笑道:“也真是奇怪呢,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俩却是怎么认识到一块儿去的?”桃三娘的话听来,好像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别的倒一点不担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会有危险吗?他们……”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们互相都不愿放弃对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现,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类的能力,实在是太勉强了,而且这么多的粉末迟早会把人给呛死的。”

天空一个特别巨大响亮的焰火爆开,天地仿佛一瞬笼罩在万道霞光之中,那团黄光中的“人”伸出双臂,将李珠儿抱在怀里,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惊,立刻警觉望向我们,他怀中的李珠儿也察觉,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终于也回头看着我们,那“人”有所忌惮地用力将李珠儿抱得更紧。

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道:“你们也适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为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借着月光才把那点微薄的妖力发挥到这个程度,你连个人身都还未修成,如何就敢与这人类的孩子产生感情?”

桃三娘这句话说完,我就听傻了,定定地看着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惊慌,看来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蛾妖的脸,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发出黄色光芒的脸上,是一种人类神情中的悲伤,原来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浅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撑不了多久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还不是得打回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继续说道,她对蛾妖说这些话的语气甚至有点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虫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开口说话了,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哑巴:“但是,我没有过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头看着怀中的李珠儿:“每天都能看见对方,这样就好……”

“身为妖怪,却说想要和人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话语却更加犀利:“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们认识多久?一年?两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够了,你住口!”蛾妖大声打断她的话,但桃三娘顿了顿,仍然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我自己甘愿的!”李珠儿这时也大声道。

“你这狠心的丫头,完全也没想过你还有父母?”桃三娘有点生气了似的,她的话也让李珠儿又剧烈咳嗽起来,蛾妖紧紧抱着她:“珠儿!”

好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声说道:“把这个丫头留给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这继续添乱了。”

“你……我怎么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说到这,声音有些畏惧。

“我不会随便害人,况且这丫头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桃三娘冷哼说道:“倒是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惊动了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来他们,你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继续修行。”

蛾妖终于没有任何话再反驳了,他长长叹息一口气,低头看着李珠儿,李珠儿忍住咳嗽说道:“你又要走了么?我又要看不见你了!”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表姐和这个蛾妖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但此时此刻,我看着他们就是觉得很让人难过。

蛾妖没再说话了,也许以它的能力,做到开口像人那样说话,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着她,低头望着她在笑,我看见她哭了,她低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这焰火能够放得更久一点就好了,不要那么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团黄色的光,渐渐暗淡了,许多只粉蝶已经在开始四散飞离开去,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开始散了!”

李珠儿哭得更厉害,一边咳嗽着一边急切地说:“别走!再等等,等一会儿……”

蛾妖的笑容依然还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一样,慢慢模糊了,手脚也看不清了,他整个人形与那团黄光重新融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后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见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气也就要喘不上来似的,甚至干呕起来:“表姐!”我过去想要扶起她,空气中那烟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还是引得人鼻子喉咙都痒痒的:“表姐、表姐,别哭了。”我为她拂着背想要劝她,但这些话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用。

桃三娘走过来,扶着她双肩将她拉起来,柔声道:“来,回去吧,等治好病,你会再见到他的。”

“真的?”这一句话让李珠儿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样。

“嗯。”桃三娘点头。

但起身走了没两步,表姐还是身子一歪昏过去了,她的样子实在太虚弱。幸好有三娘在,帮我扶着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费力,而那倒在李二手里的谭承,在我们还没见到我爹娘他们之前的半路上,便醒过来了,只是有点迷糊,方才的事一点记不得了,只想起在水里放船,然后三娘就告诉他方才和李珠儿两个人走着不小心,一齐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过看见,帮我才把他们俩人扶起来的,李珠儿现在还没醒呢,谭承将信将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从小到大摔过那么多回也没昏过……”

我说:“你真罗嗦,方才差点没掉进河里,还让我一个个子最小的来扶你们两个人!”

谭承就不说话了,路过茶棚的时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里空空如也没几个人,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和表姐两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丢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总之,今晚这中秋佳节,我什么都没玩成,就因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们,唉!

回去见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惊慌,多亏了谭大夫还在,便赶紧把李珠儿带回家去,谭大夫回药铺拿来银针和药,后来诊断说是什么胸膈窒闷,自汗迫促兼有风热表症,给她开了方子,又让谭承回去抓药来,一边施针通穴,一边熬汤煎药,我们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给我把菊花糕、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又来买糕饼了,她仍是倚着门边没有进店里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称好,她又照样是扔下一锭银子不等找钱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充满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坐到我身边低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里几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随便化成人形出来走动,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连个人身都没有。”

“可是……”那买糕饼的居然是狐狸,我头皮一紧……其实表姐后来跟我说了,两年前也是中秋节月圆之夜,表姐偶然看见的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尝试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变做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却被李珠儿窥见,那场景,如何说呢?

表姐说,一轮圆月之下,四周粉蝶飞舞,那个全身发着光的少年看见她也并不惊慌,只是说,我们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觉得害怕了,后来,还约定说,第二年的中秋夜还要再见面!

桃三娘似乎对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点气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气归气,却还是为表姐做了药。

故纸花,据说是木蝴蝶树的种籽,其实生得就像一片片轻巧的碟翼,三娘说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纸,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后一齐封入一盛满蜂蜜的小坛子中,每日隔一个时辰便吃一勺,将此纸花蜜连吃七天,李珠儿的病就可无碍了。

桃三娘一边将蜜罐和一包茯苓饼交到小姨的手里,一边嘱咐着方法,并说这纸花蜜,可是十分秘验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连连道谢。我在一旁看着,不敢吱声,原来桃三娘还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确,他们对表姐担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经能下地,看来暂时恢复了很多,偶尔还有几声咳嗽,我这几天仔细看过我家周围,竟没看见过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启程往盐城走,我和娘送他们上车去,临走时,谭承还跑了来,气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从身上拿出一包盐炒杏仁,搔着后脑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刚刚亲手炒制好的,给她带在路上吃,又说他会正式跟他叔父学医,以后也要当一个大夫,表姐感激接过,没说什么只是道了谢。

谭承也同我们一起,目送他们一家上路,车子远去,我心里却有一种怅然若失又说不清什么感觉。

直至晚间,元府老爷不知怎地那么好兴致,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我在我家矮墙这边望出去,却正好看到他们的马车在欢香馆门口停下,车里的人鱼贯而出,当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阳的饿鬼弟弟下车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他的手中,却正拿着我那盏青皮柚子灯!

那灯究竟什么时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灯绝对就是我不见了的那一个,难怪那天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就是喜欢我那柚子灯了?

我胡思乱想,可虽然再不服气,也不敢去向他要回来啊,自认倒霉吧!

十三、明珠羹

眼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天冷下来,青黄都凋零了,晨早起来,看院子里浸湿的泥都结了白霜,瑟瑟的风直钻入人的衣领里。

乌龟也总是慵懒地困倦了,躲在屋里的水缸后面睡觉,隔几天才会出来喝点水吃两口东西,最近的白天都越来越短,晚上我经常帮着娘做做活计,缝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袄。菜油灯点到二更天才熄。

可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沉闷,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天,寒冷的灰云,没有日阳的光影。

这天我替娘送一包东西到小树巷的张家去,我出门的时候,看天色就特别阴,我独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没一个人,路两边的院墙显得那么高耸,生硬的黑块上,附着一层深沉的死绿,那是在寒风中已然死去的苔藓。

我双手蜷成一团藏在袖子里,直觉得巷子里穿行的风特别冷,发出“呜呜”的哨声,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迎面推着我,不让我轻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东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够抵挡一点冷风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的门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却听得里面“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然后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说话声,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敲门。

但是站在巷子里,却实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脚,还是赶快把东西送到人手里,就回家吧!

屋里吵架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样子也只是两口子拌几句嘴吧?

我静听了一下,便伸手在门环上敲了几下,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很多褶皱的半张脸,不耐烦道:“谁啊?”

“我、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给你家送这个。”我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

“噢,是我们家送去补的棉裤子和小宝的棉鞋。”屋子里的女人答应一句,那男人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话:“等等吧,我去拿钱给你。”

“好。”我只得点头,这男人转身走开后,我顺势看见了门里面的情景。

门里面进去和我家一样,是一块空地院子,有两棵小树,然后就是屋子,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却忽又听见里面“咣当”一声,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后一个男孩子声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扑过来了!小鸟的脖子被它放进嘴里被咬断了……呜!不要,不要来咬我!”

然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宝乖!大狗不会咬小宝的,啊?乖!别哭了,娘在这儿!”

男人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脸上神情比先更是烦躁,手里另拿了个包袱,对我道:“这里有一件棉袄子,撕破了的,请帮忙把里面补一两棉花再缝好,工钱也在这里面了。”

我答谢一句,拿着包袱连忙走了。

时辰已经快到日入时分,但天已渐渐擦黑,风更冷了。

我惦记着早起时,看见欢香馆何二买回一只刚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着做什么好吃的?我回家放下东西,便又出门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今天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袄夹裤,系着白色的包头和围裙,站在一口热气滚滚的锅边,拿一个小碗盛出一点尝味,看见我进来:“桃月儿!正好你来了,来尝尝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个院子里都是带点膻膻的香浓羊肉气味,我走过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搅拌锅内,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药材黄芪和暖身的花椒,还有蕈子、白萝卜丁等,一起煮出来的,我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道暖流直冲入肚子里,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见何二正忙着在砧板上切肉丝,旁边一张桌上摆着还是新鲜的羊腿、羊排骨、羊头等,以及笋片、姜丝、蒜瓣等各种调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么?”

“是啊。”桃三娘点头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来银子,今晚元老爷已经包下欢香馆了呀。传话的人还说,老爷专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见一小口坛子被架在炉上,坛子盖下还压着箬叶,我问:“三娘,这也是羊肉?”

“嗯,这是用茴香之类的调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坛子里,得两个时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诀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云南茶叶,可以去膻气。”

另外还有一道栗子红烧羊肉圆已经做好,只在笼屉里热着;一大盘腌制了辣椒粉以及盐、酒、酱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锅油炸了,还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将它再油炸一下,然后切丝,配炒熟韭菜、椒盐、油蒜汁一起拌匀做一道凉菜,让我尝了尝味道,竟然很有嚼劲味道很香,我睁大了眼睛:“三娘你把这些都教给我吧?”

“其实都不难做,”桃三娘抬头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一惊:“春阳要来?那我得赶紧走了。”

桃三娘点头:“倒不是因为他来你就得避开,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说到这,神情有点阴霾起来:“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净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脑子里总有爹在为元府修船那最后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进河里看见那两个饿鬼的样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样背后,却是暗藏那样的杀机,每每想起我都会不寒而栗:“那我赶紧回去了。”

我有点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却见娘挺着个肚子正淘米准备做饭,我忙接了过来,让她回屋里去,乌龟不知怎么醒了,正呆在厨房门的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看我,我做着饭菜,听着灶堂里的火噼啪作响,心里想着欢香馆里现在是什么状况。那元老爷好像自从尝过三娘的厨艺后,就离不开了,一个月之中总要来吃两回晚饭,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请宾客,也常让三娘做些什么汤水点心之类的送去,的确是欢香馆现在的最大主顾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气也更大了。

我端着饭菜经过院子走进屋里去的时候,还不自禁地踮起脚朝矮墙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悬了“元”字灯笼的两乘马车停在那门口,依稀能看见欢香馆门内人影来往的喧杂。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门外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道:“谁啊?”

“是我!”隔壁婶娘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才暗暗松一口气,过去开门,娘赶紧让进屋座。婶娘笑笑地道:“就是过来问你借点红线,我家里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对面欢香馆好热闹的啊,那位元大人又来吃饭了,嗨,既然这么喜欢桃三娘的手艺,干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厨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顾着去找线,并不多搭这类闲话。

婶娘又低头看看我娘的针线篓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来的张家那件撕破的棉袄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经开始补了:“诶?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衣服撕成这个样子?”

娘随口答:“小树巷的张家。”

“张家?”婶娘突然反应极大,一把将衣服扔开:“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么?”我娘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婶娘说到这,还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我娘着急了:“他家孩子怎么了?”

婶娘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他家的孩子听说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时惊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张家的时候,里面传出的那些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哭喊声。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我娘还有点难以置信。

“嘘!可不能说出去啊,其实就这几天才发的病,他们邻居听到响声,好心去探问,却反招人骂了一顿……啧、啧,想不到你还帮他家补衣服。”婶娘的语气有点愤愤的,也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

“唉,可怜孩子。”娘叹了一句。

“是为什么得病?”我追问,其实我还不是很懂什么是癔病。

“谁晓得咧!”婶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还当个差事么,都十四岁那么大个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这个幺儿,疼得什么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来那天晚上就听见他家里闹腾了,哭着嚷得跟杀猪似的。”

娘找出红线团截出长长一根卷好交给婶娘,婶娘谢一声就要走,我送她出门。

出了门口我和婶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欢香馆望去,竟然就看见了四个分别穿着白、青、黄、红几色衣衫的少年,饭馆门前正踢球踢得起劲,我没敢说什么,倒是婶娘“嘁”了一声,嘟哝一句:“几个小毛孩子。”就转身走了。

我正赶紧待要关上门的之际,忽然一个细弱的声音幽幽飘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转身的眼角余光中,直对着我家对面,一堵罩在一棵树下的矮墙前,站着一个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细看,以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个人站在那里,是个小孩的身影,但此时夜已深黑了,从我家透出来的灯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我只能勉强从比我还矮小的个头,刚才飘来的声音,觉得是个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细一点,便走出一两步,的确是个人站在那里,他头上就是那棵树的树冠,不过现在叶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晃。

看不清他的脸,他站在那也一动不动的,我又走近两步,他却有点退缩地动了动。

“小弟弟?”我试探小声问一句。

其实我心里有点害怕,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许是哪来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风窜入我的脖领子里,我打了个冷颤,那个小小的人影还站着那墙根下,怕是早就要冻坏了吧?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又问了一句。

“小少爷们,风大太冷,老爷叫你们回屋去呢!”远处攸忽间传来好像是元府家丁的声音。

“不要!一点不冷。”听来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他狠狠一脚,把球踢向秋吾月,可这一脚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没接住,球落地再滚一阵,在离我家矮墙十余步的远处才停住了。

“你真笨!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捡回来!”夏燃犀指着秋吾月大声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来是不多话的,但他也站在那里也并没有去捡球,倒是春阳支使那个家丁:“你去把球捡回来。”

“坏了!会被发现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子缩回门里,也幸好,只有饭馆透出的光把门口那一块地照得极亮,而我这边整条竹枝儿巷,除了人们家里的一点灯光外,都是极黑极暗的,他们应该没看见我。

躲进来我又再望向方才那个小小人影站着的地方,却除了摇晃的枯枝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刚才那个小乞丐走了?我这么思忖着,也就算了,没再细想,关门回了屋里。

第二天闲来无事,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欢香馆,侧门停着一辆马车,我起初不以为意,但甫一进门,就看见平素元老爷常坐着的雅座上,坐了两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还有几个丫鬟和小厮在殷勤服侍。只听其中一个正说道:“我总听说老爷爱到这儿来吃饭,还以为欢香馆什么地方,原来就是这么一家小馆子。”

我偷眼望去,两个贵妇人年纪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这时李二提着壶过去,就要给她们倒水,旁边一个丫鬟就大声呵斥道:“大胆!你是什么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说着就把壶夺过去让李二走开远点:“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夫人只喝现泡的芽茶!还有,上菜递东西就交给我们,知道吗?你们老板娘呢?怎么还不出来?”

说话间桃三娘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托盘盛两碟小点心:“来了来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对不起。”

我闪到不显眼的旁边一张桌子坐下,不敢出声去打扰。

那二位夫人见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来,其中一个手里拿起茶盖碗,翘起几根指拈起盖子,轻轻朝杯里吹了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欢香馆美艳的老板娘。”

另一个也点头笑道:“是啊,难怪我们家老爷就爱吃欢香馆的饭菜点心。”

我听着这话,好像有点酸不溜丢的,只是又没听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惊诧道:“敢问贵府上老爷是?”

“我们是元府的人,这两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边那个丫鬟答道。

“哎呀,原来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着道:“二位太太想吃点什么?”

那个丫头看来像是太太身边最得力又最牙齿伶俐的:“今天十五,我们太太去金钟寺上香,回来恰巧路过欢香馆,所以进来歇歇脚,你这里有什么拿手的羹汤上一道,其它菜色不定,但必须做得干净细致。”

桃三娘点头答道:“是,我这就去厨房为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转身走了,我见那两个夫人喝着茶,那丫鬟又在那里小声和她们说着什么,我便跑到后面厨房去看看三娘会给她们做些什么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还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丝,是将一斤的精羊肉切丝,然后用酱五钱、椒末一钱、盐少许拌匀,热了油锅下韭菜段炒,临好再加半勺黄酒,顿时喷香四溢。

盛好碟,让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见我在旁边看着,便笑问:“帮三娘把那里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吗?”

“好啊。”我到水缸边舀水洗手:“三娘,外面那两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爷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不以为意的口气说道。

“金钟寺又不在这附近,她们上完香还特地过来吃饭的吧?”我又问道。

“嗯。”桃三娘面带着笑,丝毫不在意的低声道:“这二位想是在家太闲了,而且吃春阳他们的干醋,有火没地方发去。”

“噢……”不知怎么,三娘这话听起来怪不自在的,让我脑子里更无法想象元府里是什么样的情景,而且我也渐渐隐隐地了解“娈童”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滚水略焯,然后加入鸡油炒的蕈丁和鸡丁,麻油、盐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顺便就帮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从我手里接过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对两位姨太太说:“太太您看,这里原来还有这么个齐整的小丫头。”

我有点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两个贵妇人皆转脸来看我,那目光一瞬间好似锐利地在我脸上一晃,我吓得低了头。

“哟!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呀?”其中一个问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声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扫了一转,鼻子里出气似的哼出一个“嗯”,旁边那丫鬟又指着厨房:“快去催老板娘动作快点,菜上得那么慢!”

“好。”我只得答应了回到后面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红烧鲤鱼,见我回来的样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别理会她们。”

我点点头。

她们一顿饭菜快吃完的时候,突然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两个贵妇人都大吃一惊,其中一个更是脸色煞白。

“二少爷和秋、秋少爷玩,从假山上摔下来了。”那人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什么秋少爷?他是哪门子的少爷!”另一个贵妇人大声呵斥道。

“快、快回府!”

一个小厮来柜台结了饭钱,其他一众人则手忙脚乱地出门上了马车。

桃三娘恭送他们走了,站在那里,嘴角弯弯地带着惯有的笑意,我感到一丝寒意:“三娘,元府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转身回了店里。

听说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岁的二公子,因为玩耍而从园子里的假山上摔下来,当场头破血流,医治两天就夭亡了;还据说,元老爷虽然一生功名利禄事事顺利,但门丁却不很兴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两个女儿,惟有三太太生养了一个儿子,元老爷一直爱若珍宝,却没想到——

我听着街坊婶娘们闲来无事磨牙,心里惴惴地又有点难过,秋吾月不知道会怎样,元老爷平素对他们几个似乎很好,但毕竟这次死去是自己惟一的亲生儿子,秋吾月也不像春阳和夏燃犀那样,是神通广大能随心所欲杀人的饿鬼,他和我一样,是普通的人类小孩。

时又近黄昏了,天已是深沉的蓝灰色,风“呼呼”的卷过街巷,我正打算关门进屋去了,忽然耳边又听到一声:“姐姐……”

好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回头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个地方,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姐姐……”像是压抑着哀泣的声音,在风里那么不清晰,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过去:“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回去?不冷么?”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缘故,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靠近过去。

“我回不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细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却又后退一步:“姐姐我冷……我的衣服……”他指着我的身后。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头去望,身后什么也没有,就是我家大门:“你的衣服在哪?”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指着我家门。

“来告诉姐姐好吗?”我去拉他那只伸出的手,但是紧接着让我惊惧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里,我想去拉他的手却什么也没碰到,什么也没有!我的手什么也没碰到,就那样从他的手中穿了过去。

“啊!”我一时间呆了,愣在那里。

“姐姐……”那个小小的人影声音更加可怜,却靠近了过来,我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没倒栽过去。

我的脑子里却下意识在想,该逃吧?逃回家?不行,看来他总是站在这里,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欢香馆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们就可以应付,桃三娘正在后院腌芥菜,看见我的样子,吃了一惊。

我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又飞快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三娘!怎么办?是不是鬼?”

“别急、你别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干,把我拉到一边:“你说,他指着你家要他的衣服?”

“应该是吧。”我也不确定:“他、他就是指着我家。”

“你家还有别人的衣服么?”

我想了想:“有啊,娘替人做针线,也有帮人补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现在还有谁的衣服?”桃三娘仍紧追着问。

“有街坊刘大叔家的,还有小树巷张家的……”我突然想起来了:“衣服是小树巷张家的孩子的!”但随即又想到:“不对,张家的小弟弟听说是得了癔病,在家里养着病呢。”

“得了癔病?”桃三娘也有点疑惑。

“嗯,隔壁的婶娘说,张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当差,之前张家娘带了小弟弟去过一趟元府,回来就……”

“月儿,快带我去看看那孩子还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将身上围裙扯下,拉着我就往外走,连店里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门口,除了风吹着枯枝摇晃,我什么也看不见:“诶?刚刚还在这里的。”

桃三娘微皱着眉头:“没事,你去屋里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补好了没有?好了的话,就拿出来。”

“哦。”我不晓得桃三娘是什么主意,便依照她的话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着她身边正放着那件小棉袄,看样子是刚刚做好了的,我脑袋里一转,顺势编了通话道:“娘,欢香馆的三娘让我去小树巷帮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张家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它,随口答应了,我临出门她还叮嘱一句:“早点回来,晚上太黑看不见路。”

“好。”我心里发虚,抱着棉袄都忘了要拿东西包一下,桃三娘并不碰我手里的衣服,这时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动,所以她也不动声色,只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元府距离柳青街不算远,三娘好像前面有一个看不见的向导在带路一样,她牵着我的手,径直穿街过巷,走得很快,但我却还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却是半明半昧,不断飘来的絮状云朵在月上掠过去,勉强能看清地面上的方砖格子轮廓,但张开嘴巴呼吸,却是一口口让人难受的冰凉寒风。

路的尽头就是一团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到了。”

“元府?”我问。

“是啊!”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前面就是房墙了,我们走到尽头再拐右过去,会有一个小门,待会你就跟着我,不要轻易出声。”

“嗯。”我虽然不明所以,但我没细想就应允了。

“嗷、嗷、嗷呜——”远处传来几声拖长尖锐的狗吠。

“你把这件衣服拿好,别丢了。”桃三娘继续嘱咐道:“张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吓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里就像得了失心疯或者撒癔症一样,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侧门管家住的院子里,养了几只凶恶狼犬,平时必定是拴着的,可夏燃犀那小鬼总故意把它们放出来。”

“元府的人难道看不见他这么做吗?”我诧异道,但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完全多此一问。

“他们可以做到让别人看不见啊。”桃三娘还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春阳和他弟弟的能耐那么大,为什么他们还要留在元老爷身边?”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让我微微一怔,但她还是笑了笑:“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长期生存所需的东西,还是需要付出还能换回啊。”

我顿时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种人间美味的饭菜去满足人们的胃口和欲望是一样道理。

“春阳……虽然年纪还小,但他天生个性却也是饿鬼里面万年难得见到的,不愿意过多无谓的杀戮,要知道饿鬼一出世就会感受到五内俱焚一般的饥饿,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强大,但出娘胎的时候看见兄弟姊妹相残,他却很痛苦难过,这一点就特别奇怪,或许也因为他本身就禀赋威德福报的缘故,所以才与一般饿鬼的想法不一样吧。可虽然他不愿意去靠烧杀抢夺,但换这种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饿鬼。”桃三娘微微眯起来,她似乎突然有点感慨,也许春阳真的让她感到如此惊异?我脑子里对饿鬼道的情景完全来自于桃三娘之前说过的话,其实也可以说没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现在说的这些,我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侧门禁闭着,桃三娘说这里进去是穿堂,但穿堂去侧院,还有门也是锁着的,这孩子的魂不齐,还有一个许是留在了这附近,另一个离开躯体,但也跟着回家去了,只是生魂太弱,根本进不了门去,后来你去拿了这衣服走,他才下意识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样进不了门。

“噢。”我想起之前看见过那个来欢香馆买甜食糕饼的狐狸,也是只站在门口没进去,可她又不是魂,我还来不及多问,那小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没有人。

“我们进去吧。”桃三娘说道:“侧院就有上夜的人,不过他们不是打牌就是打瞌睡,走路轻点就不用担心了。”

窄小狭长的穿堂里风声呼啸,特别地冷,我缩着脖子跟在三娘身后,走进穿堂中间,又看见左右各有一个小门,桃三娘过去轻轻一推其中一个,就开了。

我们走进去,有一间小屋亮着灯,好几个人在里面说话,还有打牌的声音,桃三娘做个手势,我大气不敢出,继续跟着她走,却听得屋里一个人说:“别打了,小少爷才刚……老爷难过得什么似的,要是被人发现我们还在这打牌取乐,不把皮给我们剥咯?”

“哎,巡更的还有一个时辰才过来,你怕什么?”一个人驳了一句。

“就是!他们不是都去南边柴房看守着那个秋、秋什么的小子,嗨,老爷取的名真拗口!”

“老爷是满腹经纶的学士,哪像你这种草包!”屋里的人互相说着闲话,一时又发出笑声,听到秋吾月被关起来了,我暗暗吃惊。

桃三娘净拉着我挨墙角走,穿过了这个小院子,通过一条长廊又拐到另一个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问憋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而且这么走下去,会不会让人发现啊?

“汪、汪、汪”,又有几声狗吠好像就隔着墙的那一边响起。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吗?”我低声问。

“应该是,但今晚好像没什么人在,可能都去了南边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脚:“而且听起来,好像少了几只,都管家被带走了吧。这样更好,方便我们找那孩子。”

“噢。”我答应一声,但心里却有点担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爷会怎样惩罚他?正要继续往里走,桃三娘又拉住我:“应该就在这几个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当差,他娘来看他,肯定不会进到老爷太太们生活起居的地方,这条路再往里走,就到府里的花园了。”

“三娘你来过?”我奇道。

桃三娘却没答我,突然一指:“你听!”

我住了口,仔细听来,耳边都是“呜呜”的风声,但再仔细一点,好像又不完全是风声……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嘘”的口型,我听了半天,却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过来这边。”桃三娘拉着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么又绕回那条穿堂里,弄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终于看清楚了,是三只身形高大,颜色漆黑的狼狗!

“老板娘,都这么晚了,你到这来干什么?”一个稚气的声音带着一种威胁的口吻问道。

我循声望去,就在三只狗头上方约两丈高的半空,一个人形身影浮在那里,借着一点月光,终于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来找我要找的东西,小鬼,别挡道。”桃三娘却似乎并不很把他看在眼里。

“老板娘,这里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气也越来越冷:“不管你想干什么,可我都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你?就凭你?”桃三娘不屑地笑道:“小鬼就不要说这种大话。”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默了一下,又冷笑道:“这里是元府……”他说到这的时候,那几只狼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吼声,数只眼睛荧荧绿绿的闪着凶光,夏燃犀的话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既然你不守规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过分!”他同时伸手一挥,嫩听见宽摆的袖子“呼”地一声,整条穿堂里猛然亮起好几团颜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几只狗狰狞地龇着牙,露出獠牙的口流着白沫,这同时间,齐声发出吠叫,纵身扑了过来,我吓得大喊起来。

就在我因为前方几只狼狗扑过来而惊恐万状的时候,突然脑后一阵寒意,好像铁钩一样的东西一把钳住我的后颈,我一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这个小丫头了。”我双脚悬空着,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很高,耳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原来那狗只是虚张声势,而我霎那间却被人从后带离了桃三娘足有几丈远,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过头来想要拉住我,但已经晚了一步。

我离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强借着穿堂里那鬼火一样的青白光才看清了我自己现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气了,……我身后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么?

“细鬼,做得好!”夏燃犀赞了一句,顿了顿又道:“老板娘,那个小丫头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杀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挟我?”桃三娘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已经变得不是我平素所听过的……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么?夏燃犀叫他“细鬼”……颈子好痛,连带着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听不清他们说话了,反而是越来越大的嗡鸣声响,但我身后那“细鬼”好像还急着要表现,一个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杵到我的喉咙上:“燃犀大人,让我喝点这丫头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发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声,还是笑声。

“呼”地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好像穿堂子里那几团青白色火焰也被风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经渐渐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手!”有人一声喊。

我突然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然后身子控制不住地堕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顿时眼冒金星,一时间反而没感觉到疼,拼命抬起头想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黑茫茫之中,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咙冷飕飕地又干又疼,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冻得僵了,没有一点知觉。

“啪——”紧接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响,惊得我也睁眼望去,却见夏燃犀正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瞠视着春阳,他的鬓发也有几丝散乱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边脸颊:“你打我?”

春阳寒沉如冰的一张脸,眼中还抑着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他咬响的牙关,但他没有回答夏燃犀的话,而是回过身来,他那身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色光芒的白衣,衣襟显得如此一丝不苟地肃正,且他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我吃惊,他伸出自己紧攥住拳头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夏燃犀有所误会,因此十分无礼,还请老板娘不要见怪。”

穿堂里的大风立刻止息下来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夏燃犀不服,争辩道:“这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凭什么还要看她脸色?”

“你闭嘴!”春阳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细鬼它们干的,一直以来秋吾月就总是失手打烂那些名贵的东西,什么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来,却让人以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过你,到人间来就给我安份些,你不听,难道是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

他们说话之际,桃三娘过来把我扶起,给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头发,有点歉意地道:“哪儿疼?”

我摇摇头,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张家小孩的棉袄我刚才失手掉到地上,现在我才去又把它捡起来。

春阳那只一直攥住的左手,继续对夏燃犀道:“门房姓张那人的母亲带着他弟弟来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吓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吓掉了!”又一指我们:“老板娘是来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虚,却以为别人会来管你的闲事?”

夏燃犀终于语塞了,但他的样子却像是要吃人。

春阳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们走了过来,而且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但他面无一丝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头,慢慢放开,但我从他的手中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后退两步,垂手恭立对桃三娘道:“您请回吧。”

我抬头看桃三娘,她正好低头对我一笑:“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头。

仍从方才的原路,我们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么大的响动,居然也没有惊动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后我们又去了一趟小树巷,站在张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男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喊声,还是像在元府一样,张家的大门自然无声地打开了,桃三娘示意我拿着棉袄进去,然后轻手轻脚放到他家半开着的窗台上,就赶快离开了。

听街坊婶娘们说,小树巷张家那小幺儿已经病好了,话说那病来得突然,但去得更快,听他家隔壁的说,那天晚上听着孩子闹着闹着,声音就突然没有了,别人还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他爹提着篮子出门,说是去屠户家买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听着议论,心里竟也觉得暖和宽慰,到了欢香馆,桃三娘刚做好一炉子芝麻饼,老远就闻到一股焦黄酥香,三娘又把刚刚腌好的一坛子冬芥菜打开,夹出一碟脆响盐鲜的叶杆子,拉我坐下一块吃些,我便和她讲起方才在外边听到的,但我还有些疑惑地问:“三娘,你向来不爱管别人闲事,这次却还专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脸色一如往常带着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烧眉毛地跑来找我?他虽然无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丢失在外的生魂,过不了几日势必就会被冬寒锐气消蚀殆尽的……我就当作是行善积一件功德吧,说到底也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是常来传话的元府家丁,原来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头七,一时间府上各项事务繁杂,元老爷兼之痛失独子,悲恸欲绝,因此接连几日都几乎水米不进了,所以今天才让人传话来请欢香馆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汤水饭送去。

桃三娘连连应允了,又说了些请转告节哀之类的客气话,打发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么送去?”我好奇问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从先前好几日,欢香馆一直在卖羊肉类的饭菜,我也记不得何二买回过几只全羊了,院子里巨大的锅还熬着羊骨汤,桃三娘把另一只煮着沸水的大锅盖掀开,让我往里看时,我才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翳,我吓了一大跳,逃离了锅子老远。

桃三娘把大锅移开了火上,然后用勺子把几只羊头分别盛出来,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这是做什么?”我背贴着墙角,再不敢靠近过去,更不敢目视羊头。

桃三娘选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让何二去把几只羊眼仔细挖出来,然后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后把一块带皮的肥鸭肉同样切丝,葱姜末一起也在锅里炸熟,再加上切丝的冬笋、火腿,拿一只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浓汤,几色材料一同滚煮,待那汤色更浓时,最后放入切片的羊眼和盐,临出锅前还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边把羹盛好,芝麻饼和腌冬芥也各装了一碟,看我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尝了必然觉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谁叫他有眼无珠,耽于色欲乃至把鬼怪养在身边竟不自知,现在他儿子遭受连累丧了命,恐怕都还不能让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话,让我从头凉到脚底,但我更想起还有一个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爷不知道是饿鬼杀的他孩子,会不会反而要杀了秋吾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我也管不着。”桃三娘提起装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说:“我先出门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故事看了这么多,不知大家心境有没有发生变化?

今天的故事就到这了,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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