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马尼亚第三天。
1
小叶子的身体里居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他不爱热闹场合，很少唱卡拉OK，从来不去蹦迪。生平仅有几次泡吧，也是清吧。常听歌单里的歌手，百分之八十是死人。开长途时不间断地听几小时没有人声的爵士还能保持清醒。他不抹发胶，只穿纯色T恤，既不知道熬夜的快乐，也不理解赖床的意义。每天晚上，他九点出头就爬上了床，看书睡觉；每天清晨，五点不到又起了身，健身上班。他就是人们口中那类“最可怕的人”：天寒地冻也能被子一掀准时起床，就在闹钟响起的第一声后。有时盯着他的背影，我都忍不住想跟那个灵魂直接对话：“您到底是谁呀？”
可怕的小叶子清晨六点就站在了露台上，面对波光粼粼的大海伸了个懒腰。然后沿着小径去海边走了一会儿，和几只海鸥道了早安，又和隔壁同样睡不着的老夫妻拉了家常。再回来洗了个澡，切了蘑菇，煎了培根，摊了薄饼，淋了糖浆，冲了麦片，热了牛奶，削了橙子。最后在一屋子阳光和肉香中，敲门叫两个懒鬼起床。
懒鬼们哼哼唧唧地起了床，一进客厅突然爆发出尖叫——落地窗外，赫然一片耀眼的银白。太阳如同牧羊人，正把白云缓缓赶向海平面以下，在它身后，天空如同一块宝蓝的丝绸被拉了开来。接连两天的阴沉一扫而空，阳光、大海和香喷喷的培根让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好像回到小时候，又要顾着吃，又要念着玩儿，跑去了海边，还想再跑远一点，又担心耽搁了时间，因为远方不知何处、不知何样的美景还在招手等着我们呐。
斯旺西海边，一片耀眼的银白。
前两天的旅程宛如一段逐渐收紧的弹簧，此刻一切酝酿得刚刚好：天气、美景、美食、熟悉起来的人，以及显而易见的马上就来的快乐，让弹簧噌地一下肆意延展开。成年人的体面就在这无限延展之中失了焦，美好如同新生的世界让我们也宛如新生，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对这个美丽新世界的无限喜悦。三个人相顾傻笑，彼此感染之下，这股情绪越滚越大。
而这，就是塔斯马尼亚癔症的开端。
可爱的路边景色。
2
俯瞰大海的草垛成了第一个堂吉诃德的风车。我手脚并用地爬上顶端，摇摇摆摆地站稳，摆出一副挺立在世界之巅的架势。如果我是独自旅行，我绝对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可当有人愿意跟你一同犯傻，心底就会有一个小声音：“虽然很蠢，不过……试试？”
圆滚滚的草垛如同从康斯太勃尔的画中偷来的。
穿着裙子的果老师跟企鹅一样摇摇摆摆爬了上来。草垛很软，我俩干脆坐下，把草垛幻想成圆桶，骑着它向面前的大草坡滚下去，就能一直滚进蔚蓝的泻湖与海洋中。小叶子给我们拍了无数背影，因为技术不叫人信任，每拍完一张，要拿给我们审查一遍。安静下来时，我们躺在草垛上看蓝得歇斯底里的天。短短几分钟，像回到童年，一个破草垛，就能玩上小半天。
我不知道塔斯马尼亚的空气一直这样，还是因为被前两日的雨水洗过，格外干净、清脆、亮闪闪。你和世界之间的隔阂忽然被抽去了，猝不及防的清晰就像一个近视眼突然戴上了眼镜。世界扑面而来，阳光直射眼窝，而风可以穿透灵魂。如此良辰美景，不能辜负。对我来说，不辜负的最好方式便是付出体力与汗水，如同农民经历辛勤劳作，收获的东西才真正为己所有。不然再美的风景也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惊鸿一瞥而后快速遗忘。和一个地方建立关系并无捷径可走，只是多花时间，身体酸痛便是付出的证明。日后当我看到一张那里的照片，扑面而来的却都是照片以外的东西：阳光熨烫的热力，风中荡漾的气息，在某一时刻心底被触动的微妙，身边人的容颜和表情，以及和其他地方其他时刻神秘的互通……这是比一张明信片式风景更珍贵的馈赠。所以我们立刻动身前往菲欣纳国家公园开始徒步。
之前，果老师表达想一起旅行的愿望时我问了她一个问题：“能暴走吗？”“能！”她毫不犹豫。这虽然不是后来成行的唯一原因，但是一个重要原因。小叶子则早已习惯周末被我弄出去拉练，但他脚有旧伤，不能走太久，所以他亦喜亦忧地看着我下载了一个塔斯马尼亚徒步的app细细研究。喜的是app名叫“最佳短途徒步”，忧的是前面还有个定语：“60条”。
在菲欣纳国家公园，我打算走两条半。一条要爬陡峭的台阶到酒杯湾(WineglassBay)观景台，一条去图维尔海角(CapeTourville)，还有半条是下到酒杯湾的白沙滩上。
如果想在塔斯马尼亚寄明信片，你会在每一个货架上发现酒杯湾的倩影，就在摇篮山皇冠似的山尖、或者露出獠牙的塔斯马尼亚恶魔旁边。而绝大部分酒杯湾的角度都是雷同的，当你抵达观景台时就会知道原因。酒杯湾是菲欣纳半岛最突出的弧度，湛蓝海水涌入圆润的海湾，边缘泛起一圈白色浪花，如同半杯蓝色玛格丽特。这样的海湾在澳洲并不少见，但越过海湾背后的茂密森林，两块通过英迪格溪与酒杯湾暗通款曲的内湖，犹如沉静的蓝玉和绿玉躺在半岛中间。一眼望去，不一样的三种色彩，像天空随意倾倒的三种时刻：天青蓝的清晨，碧蓝的正午，靛蓝的黄昏。
出现在无数人镜头和回忆中的酒杯湾。
下到海滩上，酒杯湾可不像高处看去的那么温柔宁静。潮声轰鸣，每一次涌来的浪头都腾起一排白色细浪，仿佛积聚了无尽怨愤倾力砸向岸边礁石，再碎玉飞花地迸散，周而复始，一股西西弗斯的蛮劲。我们又疯了。脱下鞋子拎起裙角往海里跑，大浪打来时尖叫着往回狂奔，周而复始，一股哈戳戳的傻气。
浪头很高，惊天动地席卷而来，与浪赛跑，也算是比谁更浪。
但菲欣纳国家公园最美的地方并不是酒杯湾，而是图维尔海角。一条木质栈道弯弯曲曲通向年为了给运送木材的货船导航兴建的图维尔海角灯塔，栈道另一侧便是绵延至新西兰的塔斯曼海。这里的海洋可没有老少咸宜的家居气息，赭色的巨大花岗岩山脉仿佛从海中隆隆升起，海与陆地的交接处永远是咆哮的白色巨浪。强风把整个海面吹得星星点点，而云则被吹出成龙卷风的造型笼罩菲欣纳半岛的最高点——海拔米的菲欣纳山。海中零散分布着顶部平整的花岗岩石块，在地图上就叫做“石块(TheNuggets)”，是海鸟理想的栖居地。这些零星冒头的巨石彼此孤独遥望，但在海下，它们是连成一片的。图维尔海角的魅力，也在于狂野之中隐隐触发的巨物恐惧。
图维尔海角，海中的巨石与远山的云。
菲欣纳半岛上有一条31公里的徒步环线，一路经过海滩、悬崖和幽深森林，还可以爬上菲欣纳山俯瞰整个半岛。这条路线需要露营、对抗烈日和蚊虫，那是和菲欣纳半岛更为亲密的接触了。
3
塔斯马尼亚虽然是澳洲最偏远的州，却是现代澳大利亚第二古老的定居点（第一是悉尼），这样的历史完全拜欧洲囚犯所赐。
关于塔斯马尼亚囚犯流放的历史，亚瑟港将会给我们最全面的了解。但在去往亚瑟港的途中，我们首先遇到囚犯留下的作品——一座古怪的尖刺桥(SpikyBridge)。这座桥于年由流放的囚犯所建造，作为斯旺西到小天鹅港的道路的一部分（还记得吗，就是大牡蛎湾土著每年去海边大啖牡蛎的那条路线），最为人费解之处便在于两侧桥栏上竖满了石块。已经无从考证这么设计的原因，有人说是为了防止家畜过桥时跌落河谷，比这更酷一点的猜想是囚犯造桥实为被迫，心不甘情不愿，要以这样的方式宣泄他们的怒火。我猜想是一个前来视察的军官十分糟糕（或者超前）品味的异想天开。不过，因为这条道路已被高速公路所取代，这座桥也和道路一起，古怪而孤零零地遗忘在海边。
造型原因成谜的尖刺桥，已经有一百七十多岁了。
我们在拥有一条漂亮外流河的奥福德镇(Orford)停留片刻，经过“三个拇指自然保护区”，又经过“鹰颈(EaglehawkNeck)”，抵达塔斯曼半岛。“鹰颈”是一段极为狭窄的地峡，最窄处不过三十米，为了防止囚犯逃走，这里曾经锁着一队烈犬，任何一点声响都能招来一顿狂吠。今天的鹰颈当然一片宁静，但穿过它来到亚瑟港监狱所在的塔斯曼半岛，还是会产生没有退路的不安全感。
印象画派般的奥福德外流河。
接连开了三天车，小叶子略显疲态，果老师自告奋勇接过方向盘。她自称是个老司机，在驾校学车的年代，开的还是方向盘没有助力的北京吉普，转向时得站起来用手肘往下猛压。我换到后排，扒在前面两个座位中间，眼睁睁看着老司机果老师把车开上了路肩。左右舵的突然转换让果老师失去了位置感，她就像喝醉酒一样，对不准分道线，要么压了上去，要么离它太远。开了不到五分钟，就被小叶子赶下了车，而她给予小叶子的惊吓，也算是把小叶子的疲劳一扫而空。
好在不久就抵达一个名叫塔兰纳(Taranna)的小镇，我们匆匆歇下。独立小木屋坐落在一片阴森的森林里，方圆一里地没有人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何方神圣在林间游荡。这里信号全无，寒生肌肤，白天苦遭暴晒的我们，此时却不得不生火取暖。壁炉边有充足的木头，小叶子生起炉火，备下酒水零食，打算围炉夜话。果老师和我又开启了手机摄影模式，劳累了一天的小叶子成了障碍物，不断被我俩要求让一让。他终于怒了，脱口而出：“我不动，你们自己动。”话一出口便知不妙，但下一秒我和果老师已经双双笑倒在地上。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彼此都已心知肚明对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司机，伪装的面具一层层揭下，革命友谊进一步升华。于是这一天最后的时光，围炉夜话变成了围炉讲笑话。
森林木屋与围炉讲笑话。
游记系列藏地行纪
康定：一盘蒜泥白肉的想象
甘孜：一客三鲜砂锅的慰藉
甘白路：亚青的试炼
亚青：越接近，越遥远
甘孜：茶馆里的陌生人
石渠：路上的微光
松格嘛呢城：活着的千年
玉树：倾城之恋
尕朵觉悟：小镇惊魂
共和：走向共和
环绕蒙古一百天
木里：伤心小城
欢迎你到香格里拉来
澳洲公路旅行记
堪培拉：秋天的秘密
科西欧斯可：雪桉王国
维多利亚高地区（上）：小镇风云
维多利亚高地区（中）：澳洲最美的秋天
塔斯马尼亚癔症
序：来自患者的病情报告
第一天：果老师说：“要有光”
第二天：小叶子学习了一门新方言
第三天：果老师是个老司机
东零西碎
泉州十记（上）
泉州十记（下）
穿过冬天的火车
碧罗雪山
悉尼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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