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双手
文/沈坤山农历正月十七日是母亲的忌日,我和家人总要弄几个菜,摆上碗筷、酒盅,祭拜一番,三十八年来从未间断。我这么做,不是迷信,而是出于怀念和敬重。年,春节刚过,母亲患急性脑炎,被新生卫生院误诊为癔病,收治拖延,到瞳孔医院,当天下午就撒手人寰,终年仅58岁。限于当时条件,加上我终年在外奔波,母亲竟没有留下一张相片,这让我感到遗憾和不安。三十八年过去了,她的音容笑貌、肤色步姿逐渐模糊,但她那双勤劳的手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01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母亲是个弃婴儿,不知道生日。先前的弃婴有多种,有天生残疾而抛弃的,家贫无法养育的,也有官宦人家的小姐未婚先育,或丫鬟侍女所生,恐有损门庭而抛弃的。而母亲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婴儿,被遗弃在妙智寺后面的育婴堂内,我外公外婆婚后多年未育,得知后抱回了已奄奄一息的母亲,外婆在世时常说,抱来时,母亲饿得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外公外婆待她如亲生一样,给她取名杏珍。俗话说“抱子得子”“抱女引子”,外婆后来接连生下了三个娘舅和一个娘姨,人丁兴旺起来。外公家住孔家门,田地少,但他有一手嫁接桑苗的技术活,成活率特高,母亲只有五六岁,就为外公做下手。稍长,就学会了养蚕。外婆为了养活这么多孩子,在家里开了个小茶馆,天未亮,生火烧水,母亲又成为外婆的助手,煮水添柴,洗刷茶具,人没有桌子高,就拎起铜壶给茶客添水。年幼的她没有力气,但那双小手已经在干着大人的活了。还要看护四个弟妹,小孩哭闹是常事,母亲给他们擦鼻涕抹眼泪,抱着哄着。我的三舅从小得了头癣(俗称“瘌痢头”),母亲用一种土处方来治疗,外公有一根旱烟管,母亲拿一根细长的稻柴把烟管里的烟辣子绞出来,用手涂在三舅头上,又辣又呛,从无怨言,真是既当姐又当娘。所以我从小看到娘舅、娘姨来我家做客时,总是阿姐、阿姐地叫个不停,什么话都对她说,对母亲很亲切,根本看不出他们不是一母所生。到了十七岁,母亲已出落成皮肤白净、健康壮实的大姑娘了,村坊四邻向外婆要八字帖子的媒人不少。“你家杏珍长得齐整,手脚勤快,家务农活样样会,保证介绍户好人家”。但外婆开过茶馆,见多识广,知道媒人说的话一半是假话,开了个硬条件:一岁一担米是礼金,大婚时其他礼仪一点都不能少。十七岁就是十七担白米,相当于当时十亩上好水田的一年收成。一句话把媒人吓跑了一大半。此事被我祖父沈应生知道了,即托媒提亲,两家一拍即合。父亲沈西亭当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在那个时代可是个老头青年了。就在这年冬天,母亲从孔家门嫁到了沈家。祖父给她改姓又改名,叫“沈停宝”,言外之意是儿子娶了个宝贝媳妇,讨个吉利。02
帮岸上、墙门里是我家的小村坊名,寓意为河边砌有石帮岸,进屋有大墙门。门前宽阔的马鞍桥洞(河埠头),我小时候还在。可见我祖上是大户人家,到我祖父时虽然已经败落,但也还有二十多亩水田(其中六亩半被祖父典押给人家)和三十多亩旱地。靠祖父、父亲的劳力难以营生,母亲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希望,因为她有一双红活圆实又勤劳的手。我父亲是个农活的好把式,田里活计样样精明,管理十多亩水田,比别人家能多收三五斗,但大部分旱地无暇顾及而搁荒。大片的乌桕树,初冬时结满桕籽,母亲肩扛长梯,手拿捥勾,登高采摘,一筐筐地背回来。黄昏时,搭上一只蚕匾,坐在旁边用竹筒一串串地拉扯脱粒。竹筒是一种脱桕粒工具,长约50公分,直径约10公分,上面开通,边上有两条对称的粗缝。每晚总要做到“头鸡啼”才歇息。记得我五六岁时,与姐姐一起帮助母亲扯桕籽,一会儿就瞌睡上来了,母亲用猜谜语、讲空头(故事)来消去瞌睡虫。她的双手实在忙不过来,我们多少也帮她一点。每年打下的桕子有五六担,当时的价格是一担桕子一担米。在桕树地上还要套种蚕豆和黄豆,收获后晒干,用敲豆棍敲打出来,再用风车扬净,装入麻袋,都是母亲一手落。每当航船去乌镇时,她能一手提起5斗的麻袋上肩,走跳板,落船舱,过称算账,一点不比男人差。我家每年的桕子、蚕豆、黄豆的收入与十多亩水田差不多。母亲还惦记着六亩半水田抵押在别人手里,几年后,经过父母亲的勤劳和精明打算,终于赎了回来。03
年,解放了,为支援前线,政府大量征收军粮,我家有水田20亩2分3厘8毫,缴纳稻谷市斤,租田近5亩代缴稻谷斤,共计有市斤。年,我家的缴纳通知单上,是稻谷.5市斤,比上年增加了.5市斤。在生产工具落后的农耕时代,一年要缴纳这么多粮食,实属不易,要知道,这都是父母亲的两双手做出来的。解放初期,还是单干独户的生产模式,父亲为增加水田面积,起早摸黑开荡田(旱地改造成水田,俗称开荡田),这时母亲已生育了大姐晚梅、二姐桂芳和我。大姐三岁时出急性痧子而夭折,母亲很悲伤。除料理家务,看管孩子外,母亲还要帮助父亲挑泥、踏车、垦田角、做田垄,这些都是男人做的重力活。年冬天,父亲劳累过度,患上了肺炎,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农历二月初四)因大口吐血,溘然长逝,年仅四十岁。家中顶梁柱轰然倒塌,留下一对幼小的儿女(当时我只有7岁,姐姐11岁),父亲出殡那天,母亲滚扑在地上站不起来,痛苦的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面对现实,母亲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几十亩田地的打理,儿女的抚养,干不完的农家活,整天以泪洗面,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外婆家,农忙时节,我的三个娘舅轮流来帮忙。做秧田、撒种谷、育秧苗是男人的技术活,她学着做。大忙季节叫短工,买菜做饭,下午一次小点心服侍。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外婆、大娘舅的多次撮合下,找人入赘,但母亲提出对方要改姓沈(名可以不改)和不能做当家人两个条件为前提。于是我后爸从桑园里自然村来到我家,他原名傅月明,改为沈月明,他是苦出身,老家诸暨县,家中弟兄多,来下三府做长年(长工),年纪大了还孤独一人。母亲用坚强的双手支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庭。04
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可知道家有读书人才有出头之日。她有句口头禅:“羊毛笔戳煞人。”我只有六虚岁时,母亲牵着我去北沈庙上学,那时候教书先生是没有工资的,以缴米为报酬,母亲总是缴得比别人多,很明显是要先生多多关照。而我尚未知世,在学堂和回家路上常与同伴“打仗开火”,浑身泥土,衣服撕破,母亲见状一声不吭,拖住一顿手打屁股:“这么不争气,你父亲死得早,命苦呀!”但她从不追究是与哪家孩子打了架。黄昏时,母亲一边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一边叫我读课文给她听,当念得顺溜时露出了笑容,如打嗝停顿时就严肃起来,用手揪揪我的耳朵:“先生教时你没有听。”母亲就靠听觉检查和督促我是否用功。年,我13岁,在现红旗漾村李家厅的完全小学毕业,以前五名的优异成绩免试保送至桐乡三中初中部。班主任是黄禹诚先生。这时母亲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后来我的两个弟弟都是在学龄时上学,念到初中时,因“文化大革命”而辍学。年人民公社化后,田地里的农活不用操心了,母亲的手却更加忙碌,一家五口的衣着都是出自她的手。俗称一朵棉花变成布。棉花采摘晒干后,轧籽、弹花、搓棉条、摇纱,整经浆纱再上机梭织。其中摇纱是慢细活,摇车转一圈最多长两米,而且要求粗细均匀。在寒冷的冬天,一觉醒来,母亲的摇车还在淅沥沥嗦啰啰地响着,墙壁上挂着昏暗的煤油灯,陪伴着她疲惫的身影,她的手不断地拉上又回下,一根竽管要摇成一只橄榄状的纱团,上下千百回。一个冬天摇下来,才能在第二年春天上机织布。然后再手工染成北京蓝和深灰色。年我在桐乡一中上学时,穿的是北京蓝杜布中山装,裤子是深灰色宽腰直筒裤(俗称段段裤),系的是纱织裤带。虽然当时国家也有布票分配,但母亲看着三个儿子在长大,手捏得很紧,无故不会花一分钱。此时的家庭收入主要靠生产队的分红和家庭副业。母亲出工时总是肩背羊草蔀,劳作休息时就割羊草、捉猪草,收工回来喂羊喂猪。我家常年养羊5只,养猪2只,这些活口就是靠她的一双手在张罗。有一年去乌镇东栅羊行出售一只雄羊,重达斤,像只小马驹,大家都夸我母亲勤谨,喂养得考究,现在恐怕很难饲养出这么大的湖羊了。羊卖掉后,给我们兄弟三人,各买了一双球鞋,了却我们想穿球鞋的愿望。05
长期的超负荷劳累,母亲未老先衰,四十多岁,鬓角已有白发,门牙脱落,原有的慢性血吸虫病严重起来,脾脏肿大,面色枯黄,劳动时气喘吁吁。当时我在桐乡读高中,一想到此就心事重重,我已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非但没有给母亲分担家庭困难,还得要索取,想退学了。同学、老师得知后,很关心,学校为母亲争取到一张去医院义务治疗的介绍信。年冬天,我陪母亲去杭州,一个普通农医院治疗,已经是一种特殊待遇了。医院为人民服务真正落实到实处,母亲住院,切除脾脏、输血、药物治疗,没出一分钱,出院时还配了一箱12瓶的葡萄糖注射液。血吸虫病被根除后,母亲很快恢复了健康。年,我应征入伍,第二年把节省下来的60元津贴寄回家,催促母亲去装一副假牙。我为母亲所做的仅有这两件事,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内疚。母亲的一双手,夏天终日浸泡在抢收抢种的水田里,收割、拔秧、种田、施肥、耘田,开夜工、出早工,时值高温,中午时分,田里的水发烫,不多日,手指中间皮肉溃烂,晚上涂紫药水,冬天在寒风中割稻、甩稻、种油菜、下蚕豆、种大小麦,一回家又在冷水中搓洗衣服,做家务,西北风一刮,手臂上皮肤粗糙干枯,布满皱纹。手掌中像一条条刀刻似的褐色纹路,布满手心,结满老茧,手指粗短,僵硬,指甲磨光,每根手指的关节处裂有大小口子,特别在食指和大拇指上的口子越裂越大,渗出鲜血。每日黄昏时看到母亲用膏药子(一种乌黑有粘性的药丸子)在煤油灯上烧,一滴滴地淋在伤口处,痛得直抖,再用橡皮胶布包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的一双手伤痕累累,像一张脱了壳的老松树皮。她没有赶上好时代,过早地走到了人生尽头。年,几间分给我的老屋,风雨飘摇了百余年,已破败不堪,想起母亲在这间屋内用勤劳的双手支撑沈家门庭,抚育下一代的艰辛,我把老屋翻新修造作为纪念。竣工那日,我把全家族三十多人召集在一起,拍了一张她第四代在内的全家福,我还写了一篇朗诵词,朗诵给大家听。朗诵词:“都是从这里出发的,当你们健康快乐成长的时候;你们充满朝气,理想之舟鼓满风帆驶向彼岸的时候;当你们在金色的秋天里获得硕果累累的时候;当你们事业有成来到祖籍的时候;当你们集聚捧杯喜庆的时候;当你们来到这老屋看到孩提模样的时候;请你们要永远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她一生磨难艰辛,以坚韧、勤劳、节俭、智慧、远识支撑起我们沈家门庭,得以延伸。她的品格受到坊间邻里的赞誉。她没有留下音容笑貌和财富。而她的品格是你们最丰厚的永不穷尽的财富。她的名字叫沈停宝”。现在他们个个勤学进取。母亲您地下有灵,会感到由衷的欣慰。我的母亲只是千百万农村妇女中的一员,那一双手是广大劳动人民的象征。链接:当年我年轻气盛,母亲的突然病故无法接受,上诉县卫生局,但以败诉告终。▲(一)母亲的病历卡▲(二)二名治疗医生失责签名及公社革委会同意上诉的证明▲(三)上诉书▲(四)县卫生局的回函农历年正月十七日图片:作者提供
沈坤山年8月出生,濮院镇新联村人。年桐乡一中高中肄业,从军戍边5年,荣立三等功二次,曾任濮院桐乡第一毛衫厂厂长十年。桐乡县第9届人大代表。年主编《新联村志》,著有《乡情濮院》。现为桐乡市名人与地方文化研究会会员,桐乡市史志学会会员。往期文章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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