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路遥

主要人物:

路遥——四十多岁,作家

黑影人路遥——路遥魂灵,六十多岁

陈先生——六十多岁,作家

白影人陈先生——陈先生魂灵,七十多岁

贾先生——四十到六十多岁,作家

王天乐——三十多岁,记者,路遥之弟

蓝影人王天乐——王天乐魂灵,六十多岁

红影人——魔鬼

孙少安——《平凡的世界》人物、企业家)五十多岁

田小娥——《白鹿原》人物、名模,三十出头

庄之蝶——《废都》人物、颓废文人,五十多岁

老神仙——乞丐,三千多岁的样子

白债主——五十多岁

第一章

阴间,一道强烈的白光照进窗棂,正好照在路遥的脸上。他正在沉睡,打呼噜的声音像打雷一样,一阵比一阵响亮,阳光刺着了他的眼。他突然惊醒,眯缝着双眼,翻了个身,坐起来,揉了揉眼,一看手表,惊得大叫起来:路遥,你也太贪睡了吧?一觉就是二十多年……不是沉睡,是死亡?路遥,你死了?真的死了?不能死啊,你还有很多该做而没做的事啊……

路遥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四壁,惊讶地:路遥,别睡了,你这混球,你已是作协主席了,你说过的“作家花园”还没建呢,怎么一睡不醒啦?起吧,都晌午了,你不是常说,早晨从中午开始吗?该起床了……今天下午,平凹约我和忠实聚会,正好也定定这个事儿。我的老朋友孙少安也来城里啦,说有事要见我,多年不见了,想你啊,兄弟!有人说你破产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不信,我还想让你来投资作家花园哪,兄弟,大哥想你……

路遥翻身起床,向门外走去,一走走成了一个黑影人。他向城中的云上茶楼走去。人们惊讶地着他。他惊奇地看着华美的都市新楼。他走的那一年,城市还很破旧。

崭新的都市里,有一条不大的古老街道,中间上有一个旧式茶楼。茶楼有三层,灰色的墙,绿色的琉璃顶,每层的长廊上挂着红灯笼。从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陕北说书人的声音,苍凉、破碎的吼唱声充满了整个茶楼,哪里是唱啊,有时就是嚎叫。声调近似秦腔曲牌《柳青娘》,一阵比一阵强烈。吼声震得灯笼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的。

云上茶楼的影壁,是一幅巨大的画:陕北高原,黄河从中穿过。

茶楼门前有几棵老槐树,早已枯杆败枝,还有两棵白玉兰,枝桠上,高举着两三朵花骨朵,红艳艳的,像火炬举在空中。黄色的寒风阵阵吹来,嗖嗖作响,清冷刺骨。

门口贴着一幅对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字是黑色的,古朴的汉隶。

一楼影壁后一个角落里,坐着陕北说书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干瘦,像个半瞎子,还会看相算卦。说书人的声音十分苍老,激昂粗犷,有破碎的感觉:

弹起来个三弦我定了个音,

众位明公仔细听:

一柱名香上天空,

天罗万象景致文。

打起铜锣铁面鼓,

我在玉皇前点神兵

......

茶楼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贾先生坐在茶楼一角,不断地跟来人打着招呼。他早就到了,陈先生也到了,他俩边喝茶边等路遥。他对面坐着陈先生。他们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贾先生抽出一根烟,递给陈先生,陈先生笑笑,摆了摆手,没接:“我有喇叭桶。”他掏出烟和纸,糊弄了几下就卷成了一喇叭桶似的烟卷。

贾先生:老陈,这云上茶楼倒是我们作家的好去处,大家有事没事都爱来坐一坐。

陈先生:倒是一个不错的文学沙龙。

贾先生:老陈,我买了一个电冰箱,也没啥可放,只放进去一袋辣椒面和一瓶醋。陈先生,你啥时买呀?

陈先生:我要有了冰箱,光放剩菜剩汤。我想,这路遥要是有了冰箱,准冻他的“红塔山”,烟是他的命啊!他说吸好烟,代表着男人的尊严、气质和形象,这说法我不敢苟同……

白影人陈先生朝门口看了看:看,他来了,路遥,你咋又黑又瘦了?背驼得也厉害多啦,像个陕北的放羊老汉。

贾先生:你看他脸色腊黄,都是该死的肝病,硬把路遥大哥弄苦咧!

黑影人路遥风尘仆仆的样子,快走了几步,推开云上茶楼内的门,见贾先生正品茶,惊叫:老贾,老贾,你来了,老陈也在?赶快招集人来开会吧,咱讨论建“作家花园”的事!看着他俩,他突然笑了起来。贾先生不解地问:笑啥?黑影人路遥笑着说:我到白云山抽了一签,签命很好,签名叫“鹤鸣九霄”,好吧?

他们两人同时说:好,好!

白影人陈先生老核桃皮一样的脸上泛着光:好哇,好哇!

贾先生脸的和善与忧郁,他正在品茶:路遥,这茶好,多喝点,对治你的病有好处。

黑影人路遥声气生硬地说:我没病,谁再说我有病,我跟谁急!他用手拍着胸脯,咚咚地响:你看我是有病的人吗?

贾先生:好,你没病,你没病。建“作家花园”的钱,可不是仨瓜俩枣,你去哪儿弄?

黑影人路遥自信地:有人投资,孙少安,我的小老乡,农民企业家,大富翁,有的是钱。

白影人陈先生:就是你《平凡的世界》里写的哪个孙少安,烧窑的,他能有几个钱?

黑影人路遥:他现在可阔了,如今成了大集团公司的董事局主席了,他还有一幅唐代吴道子的长卷,值两个多亿呢,说卖了全部投资建“作家花园”,你们说,有希望了吧。

贾先生温和地说:路遥,你这都是二十多年前说过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当作协主席哩。

黑影人路遥急扯白脸地:二十年前咋啦,我路遥没放过空炮!他大手一挥:这次也不会,一定要建成!

白影人陈先生靠近贾先生,低声地:再说,这作协主席现在也不是他了,我给他说早就换你了,不然,建花园这事儿他总是个大心事。

贾先生摆摆手,小声地:别,别,他会不高兴的。贾先生提高了声音:路遥,你还是先找到钱再说建楼的事吧。

黑影人路遥:不行,不行,别人能等,我可等不了,我都快七十啦,没几年活头啦!

孙少安走来。到了茶楼前,他楞住了。这个茶楼的主人,感到了茶楼的陌生。这是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儿,头扎白羊肚子手巾,满脸深深的皱纹,像陕北的沟壑一样。他揹着一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趔趔趄趄地走着,嘟囔着秦腔: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我孙少安呀,一夜间变成了穷汉,也愁白了,愁白了一个好好的头……

孙少安的头发的确全白了,像乱糟糟的一窝老草,眼睛还算明亮,扑实中透着狡黠的光。他手里拿着一个“敌敌畏”瓶子,瓶子上“敌敌畏”三个字和骷髅头的画像十分刺眼。他摇晃了两下瓶子,边走边喝:还有一点哩,一个穷汉了,浪费不起,全喝了吧。瓶底朝天,还往嘴上顿了几下。走着走着,一头撞到茶楼的大门上,大声地喊道:路遥,路遥大哥在吗?

黑影人路遥听到喊声,踉跄着跑出,见是孙少安,大吃一惊,跑过去,用力搂抱少安:少安兄弟,咋一股药味?他看到了“敌敌畏”瓶子。啊,你!夺下瓶子扔了:兄弟,你糊涂啊!

贾先生、白影人陈先生跑出,抢着去搀扶孙少安。

孙少安将要倒下,被路遥抱住。孙少安号啕大哭起来:路遥大哥,俺的公司破产了,俺啥都没啦……

白影人陈先生:医院吧。

黑影人路遥:来不及了,快给他灌水,洗肠。老贾,你快去撒泡尿。

贾先生看一眼四周,不好意思起来。

路遥:老陈,你尿,救人要紧!

白影人陈先生也不好意思起来。

黑影人路遥:两个囊货。他让他俩架着孙少安,自己从桌上急急地抓起一把壶,跑到一个角落,撒尿。提着裤子跑回:快,让他喝了,全喝了!把尿倒进孙少安嘴里。

孙少安呕吐起来。

黑影人路遥把孙少安抱到椅子上,扶他坐好。三人忙着给他灌水。黑影人路遥大声说:再吐,少安兄弟,再吐,吐干净。你咋寻短呢,咱可不敢走这条路啊,还有大事要做哩!

孙少安喃喃地:好喝,好喝,留着点,好几块钱一瓶哩。

黑影人路遥硬给孙少安灌着水,孙少安使劲摇头,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使劲摁住少安。

孙少安昏迷着,断断续续地:路遥兄弟,俺身无分文了,你不嫌弃?大声哭泣起来。

黑影人路遥见孙少安悲泣,也跟着抽噎起来:说啥傻话嘛,大哥管你吃管你住!他心疼地给孙少安擦泪。

陈、贾递过去纸巾,两人满脸的悲切。

孙少安止住抽噎:俺还有一幅吴道子的画哩,叫什么《仙人家园图》,值两个多亿呢,给你们建“作家花园”,足够了……我答应过的事……说着,又昏了过去。

黑影人路遥急切地尚:画在哪里?我先看看。他意思到了什么,忙改口:不,不,先养病,先养病!

孙少安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黑影人路遥按住。黑影人路遥坐到椅子上,把他抱在怀里,两眼紧盯着孙少安布满沧桑的黑脸,泪水在眼里打转转。

黑影人路遥心想:我多想看看那幅画啊,画中的世界是那么奇妙,一群仙人生活在仙境里。那里该是一个至真、至善、至美的世界,多好的一个地方啊!我想建的“作家大厦”,也会是一个仙境,下边当酒店,上边住人。四周是别墅,五星级,不,六星级,对,就六星级,每天24小时有热水,冬天有暖气……我们的孙少安,你真是大善人哪!我当作协主席了,你要帮我烧好这第一把火,我想在南部山区,选一块有森林、河流、草地、鲜花盛开的土地。对,就建在哪儿,在山坡下,那座大厦耸入云天,伸手就能抓到云彩,比法国东部的伊尔瓦小镇还漂亮。作家们每人分上一大套,有好房子住着,有花不完的钱,无衣食之忧,再来点贵族气,他们能写不出最好的作品……

一缕光照着孙长安,他眯缝着眼,还昏迷着,断断续续地:路遥兄弟,俺当年在双水村建窑厂,还是借的你的钱,后来办公司,你又找关系帮俺贷款。孙少安能发家,多亏大哥你啊!这回卖画的钱,俺一个子儿也不留,全都帮你建大厦。反正,俺还有这座茶楼哩。

黑影人路遥看着少安苍白的脸,缓缓地说:当作家,也是种地哩,是用笔种。我是个从黄土里拱出来的人,打小,一家十口人挤在一个土炕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五六岁我就会砍柴、割猪草,两次滚下山沟,差点摔死;我七岁时,家里养不起了,被父亲送给了大伯,上中学时,我考上了全县第二名,没吃没穿,上不起,求爹告娘才上了中学;“文革”大乱,我以为革命的机会又来了,十八岁就当了造反派头头、舞枪弄棒,啸聚山林,我没忘了发奋创作,总是写,写啊。后来还当上了县革命会副主任,从那才算有了饱饭吃,在那之前,我几乎天天饿肚子,衣不遮体,浑身都是虱子。本想当一个政治家,为改变社会出一份力,可惜给人家撸掉了,接着又是失恋,我想到过跳水自来,想着一死算了;那种天真的政治热情和真诚的爱情,都被人戏弄了,曾经远大的革命理想,被一阵风吹跑了。都因为是出身农民啊,因为贫穷,无尽地遭人白眼与有权有势者的凌辱……想做唐吉可德、斯巴达克式的人物的梦想破灭了,我只有创作这一条路了,只有文学能救我……

阳光照耀茶楼,红影人慢慢走来。

黑影人路遥还在轻轻地絮叨:后来,我艰苦创作,多次获奖,三次登上中国小说的最高领奖台,当劳模、当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又有人想毁掉我,可是,他们没有,可我又当了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如今,我还想当作家协会主席,终于可以实现我的心愿了,所以,我要先建好“作家花园”,再建好作协的“四个委员会”,实行秘书长负责制,尽快地多出人才,多出大作品,我也带头写大作品。有人把我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奉为当代经典,当代怎么会有经典吗?有人把我当成精神偶像,我哪是什么偶像,我反对偶像,我是想为作家们多办点事儿!陈大哥、贾老弟,你们也是作协主席啦……他转向贾先生、白影人陈先生,一双殷切的目光看着他们:咱们的心思还不是一样吗?苦难伴随了我们多半辈子,哪怕一生,我都会奋斗下去,奋斗!创作、爱情、婚姻、政治,都要争第一……

孙少安醒了:大哥,我的难处更多,我是个农民,贷款难啊,人家说有规定,我给银行行长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一分钱也没贷给我,他的眼皮都没翻一下,眼看着我的公司要完蛋了,只好借高利贷,庄之蝶、白债主就找到了我……

黑影人路遥看着昏迷的孙少安:人在苦难中,要么死亡,要么新生,还有第三种人,在苦难中捞取好处,为一己之利,不惜损害他人利益,败坏他人的名声,把别人推向更深的苦难深渊,这种人更可恨。作为一个作家,应怀有仁爱之心,他的人性应在苦难中升华,帮助他人逃离苦难……

黑影人路遥说时,红影人常常骚扰他。

黑影人路遥激动了,眼看着远处陕北高原上的黄河,似乎有浪涛声传来,他领头唱起《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三人都唱起来。陕北说书声大作。红影人狂跳起来,封住了他们的嘴。孙少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黑影人路遥惊喜地:少安,你终于醒啦,太好啦。

黑影人路遥拿来“作家花园”图纸,指指点点,白影人陈忠实、贾平凹、孙少安围上去看着。

图纸被一双红手夺过去,撕碎,三人用拳头打走了红影人。

门口来了一位老乞丐,此人白发白须,三人慌忙让坐,争相送钱送物,老人欲哭,慢慢地走了,升天而去。

路遥深情地着着孙少安,激动地抱住他:好兄弟,我们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啦,感谢你!感谢我们的少安兄弟!他转向贾平凹、白影人陈忠实:我们不要仅仅光依靠少安的画,我提议我们三个人先去发起募捐,号召社会共建这座宏伟的“作家大厦”。

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好,好,募捐!

三人上街,每人胸前捧着一个红箱子,上书两行字,上边是“社会共建”,下边是“作家花园”。三个人走动着,有人往箱子里投钱。

红影人用红绳子将三人捆了起来。

仙人从天而降,拂尘一挥,解开了绳子。

三人说:谢仙人大恩!

空中传亲仙人的声音:我己活了三千年,没能救活比干,没能救下屈原,没能救下司马迁,也没能救活杜甫,我不是什么仙人……孙少安的那幅画上都有他们的图像。

三人慌忙下跪,对着仙人三叩九拜起来。

仙人飘然而去。

黑影人路遥要追仙人,紧跑了一阵,仙人已无影无踪了。

黑影人路遥:别灰心别丧气,我们继续募捐,只要认真做,没有做不成的事,努力!他和陈、贾的手掌合在一起,孙少安的手也放了上边。四个人同时说:加油,弟兄们!

四人:加油!努力!

庄之蝶来了。他是小说《废都》中的主要人物。四处张望着。大背头油光光的,脸上油亮油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是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人。西服革履,领带血红。他大步走来,有点左右摇晃,满脸惊喜:呵,呵,呵!三个大腕全在啊!没落文人庄之蝶,给亲爱的路主席鞠躬!路遥后退。走到白影人陈面前:给亲爱的陈主席鞠躬!弯腰鞠躬。又走到贾平凹面前:给最最亲爱的贾主席鞠躬!转向孙少安,两眼瞪着:给,给孙大老板,你叫我找得好苦哇,陕北的七沟八梁转了个遍,在双水村堵了你三天,你倒好,跑到这里来啦。怎么样,还钱吧!

黑影人路遥卑睨地:别折了你的腰,市侩之气!你不就是写过几首赞美省长的歪诗吗。

庄之蝶:我亲爱的路主席,你只说对了一半,还写过《省长传》呢。

黑影人路遥:臭不可闻!

孙少安沮丧地:庄大哥,你要不嫌脏,我把这件破棉袄脱给你,我真是一贫如洗了,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了。

庄之蝶抽出一根雪茄,居高临下地让着大家:主席们,来一根?他让着每个人,三人后退着:这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雪茄了,古巴雪茄,可是雪茄中的劳斯莱斯,它在独特的土壤、阳光、风和雨中生长,所以就成了最好的烟,这要经历三年时间的精制,还要经过80余道工序呢,它叶薄,以油份大、有光泽而称雄全世界,是全世界最最好的烟。孙老总,这烟,别说你没抽过,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吧,你个土老帽。别看我也是苦出身,我还真嫌你脏。当初,都怪我瞎眼,放钱给你。

黑影人路遥:哼!庄之蝶,你也是搞过文学的人,嘴上要积点阴德。

白影人陈先生:老贾,这个人物难治,你来管教吧!

贾先生:儿大不由爷喽,我哪还管得了。

庄之蝶:孙总,哪一千万咋办?

黑影人路遥吃惊地:少安,你借了他一千万?

孙少安:是一百万的高利贷,驴打滚滚成了一千万。

黑影人路遥气愤地指着庄之蝶:黑心烂肺的庄之蝶,你这是犯罪!

贾先生、白影人陈先生:心太黑了!

黑影人路遥:放高利贷就是乘人之危,跟拦路打劫没什么两样!

庄之蝶:不对,我说这叫助人为乐。依你的说法,别人有了危难,没人伸出援手就对啦?

黑影人路遥:你这叫伸出援手吗?凭你的良心说?你说?

庄之蝶:少安,我们可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人强迫你吧?

孙少安:你当初说,还能帮我弄到一千万无息贷款呢。

庄之蝶:我让你送一百万的礼,你咋不送?

黑影人路遥:庄之蝶,你真是心狠手辣!

庄之蝶:亲爱的路主席,你没入这一行,你不懂。

路遥:我死也不会入,也不想懂!

黑影人庄之蝶:孙总,再过一年呀,就是两千万了,你可想好了?要不,用这茶楼抵债?

孙少安扑腾一声给庄之蝶跪下了:庄老板,你高抬贵手,我就这一份家产了,我还有老婆孩子哩。

黑影人路遥拉起少安: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脏了你!他怒视着庄之蝶:你做事别太绝户啦!

庄之蝶:要钱,你没有,我只好查封茶楼了。

黑影人路遥用拳头击打庄之蝶,贾、陈拉开他们。

路遥和气地,笑着:之蝶,看在多年文友的份上,给个面子,让少安边做生意边还帐,好吗?

田小娥来了,她是《白鹿原》中的主要人物。如今成了名模、孙少安的老婆。她走着猫步,手拿香帕,在脸前摆来摆去,娇声娇气地:孙少安,我的老公,终于找到你了,你好狠心呢,想扔掉我,没门!

白影人陈先生一见田小娥,怒气升起,冲向田小娥:你这个败家的娘们,是你坑苦了孙少安。

田小娥:还不是你保的大媒,叫我跟着受苦。我说陈主席,这儿没你的事。

白影人陈先生气愤地:哼!

田小娥走近歪躺在椅子上的孙少安,见孙少安十分猥琐的样子,有些厌恶地捂着鼻子,急忙躲开了:你虽然没钱了,咱不是还有这座茶楼吗?

庄之蝶:别想好亊,这茶楼姓庄了。他用手抿了抿油亮的头发,朝田小娥脸上吐了个烟圈:这茶楼归我庄之蝶啦,是抵债的!

田小娥扭着细腰,靠近庄之蝶:哟,大帅哥,看了就让人来电。忙送了个媚眼。

庄之蝶的眼,色迷迷地在小娥俊美的脸与高耸的胸脯上来回移动着。

田小娥:庄老板,我的一份可没答应抵债。

庄之蝶:这个嘛,好说,好说。坏笑了两下:咱们俩好说!

两人靠在了一起,眉来眼去。

黑影人路遥:庄之蝶,你自重点,现在,田小娥还是孙少安的合法妻子,请你离她远点。庄之蝶不动,黑影人路遥推开庄之蝶,庄之蝶不服地硬挺着身子。

孙少安从椅子上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向后台,提着空包袱喊道:我的画不见啦!他刚走两步,又摔倒了。

黑影人路遥急忙跑过去,掐孙少安的人中穴。

田小娥趁机钻到庄之蝶怀里。

贾先生、白影人陈先生忙着给孙少安喂水。

孙少安醒了,拉过蓝色的粗布包袱,抖了抖:看看,画没了,两个亿啊!

田小娥:活该!孙少安,你竟然还有两个亿的画,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从现在起,我们离婚了,老娘不跟你过啦。

孙少安:老天爷啊,你们这是往死路上逼俺哪!说着要去撞墙,被人们拉住。

老神仙飘然而至:少安,人穷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生活的勇气。画丢了,就丢了,我再让吴道子给你画一幅更大的。

孙少安给老神仙跪拜。老神仙飘然而去。

孙少安走向路遥:路哥,你可要收留我啊!

黑影人路遥:拼上命,我再写一部《平凡的世界》,咱有稿费,咱不怕!

贾先生:你就别提那点可怜的稿费啦!

白影人陈先生:你已是个失去生命的人啦,咋写?

黑影人路遥: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使劲拍了拍胸膛:堂堂七尺男儿!

庄之蝶:是好好的,可你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黑影人路遥:是吗?这个世界为什么也这么复杂?

庄之蝶:复杂就对了,因为都是中国人。孙少安,这茶楼,明天就查封,我要重新装修,弄得格外豪华!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孙少安在吗?白老板想见见你!

孙少安一惊:是白债主,也是放高利贷的,我欠他的钱。

黑影人路遥急忙推孙少安进了一间小屋,藏到桌子底下,拉过几把椅子挡住他。

几个打手模样的人闯了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寻找着什么。

高个打手扫了一下众人:哪个是孙少安?

黑影人路遥气呼呼地:这里没有孙少安!

门外的声音,嗡声嗡气地:哼,吃了豹子胆了,谁这么大动静?我可认识孙少安!一个肥胖的年轻的矮男人走过来,是横着走的,谁也不看,不可一世的样子,把众人全不放在眼里:当年,孙少安借我五十万,现在已滚到了五百万,这笔帐他躲不过!

众打手齐喊:躲不过!

白债主:听说这茶楼也是孙少安的,我没收啦!

庄之蝶慌忙走近白债主,点头哈腰,一脸媚笑,递上一支雪茄烟,讨好地笑着:最最亲爱的白老板。

白债主:腻歪人,去去。仔细看着烟:古巴的,好烟,有派。伸手把庄之蝶的一盒烟拿了过去,在手中掂了掂,装到衣袋里。

庄之蝶:陪上笑脸:够朋友,好吧,就当孝敬您了。这茶楼己归我庄某了,是用一千万抵的。

白债主:好,我不给你争。来人,把孙少安给我找出来!

打手们在茶楼里到处找人。

黑影人路遥:少安真的不在这里。

白债主:你是?

庄之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路遥,作协主席。

白债主:噢,知道,知道,久闻大名,不就是写《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作家吗,高加林那小子太坏了……

路遥:不准你诬蔑高加林!

白债主:嗬,尿性!不瞒你说,我们白家人,也都这么尿性!我吗,我是专门从京城来的,是贵省引进的特殊人才,来支援你们地方搞建设来了,我爷爷、我老爹和大哥可都是高官,跟你们这里的大领导铁着呢。

庄之蝶:我也认识大领导。

黑影人路遥:白先生,你卖弄这些破烂,不觉得可笑吗?谁不知道你在西都的作为,你弄着20多个楼盘,你敢说这背后没有肮脏的交易?

高个打手:没找到孙少安。

白债主:我不给你费口舌,孙少安,你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走!刚走两步,又转身走近路遥:这位大哥,倒是可交!伸着肥头头的脖子,仔细打量路遥:怎么这么黑呀,鬼,鬼!他真的被吓跑了。打手们尾随而去。

孙少安跑过来:俺可咋办?

庄之蝶看一眼田小娥:田小娥可以住在茶楼。看一眼孙少安:你吗,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每天还可以管你一顿饭吃,至于住吗,管不了,管不了。

黑影人路遥看看贾先生。

贾先生:我倒是想管少安兄弟,可我家房子太小了,也住不下啊。

黑影人路遥又看白影人陈忠实。

白影人陈先生:总不能跟我到阴间去吧。

庄之蝶:这样吧,你们三人都是有名的大善人,抽签,谁抽着跟谁走。

黑影人路遥弯腰背起少安,走了,边走边咳:不怕,不怕,咱有稿费,我还有工资,饿不着你!

白影人陈先生嘟囔了一句:挣稿费跟卖血差不多。

黑影人路遥艰难地走着,走着走着天黑了。背上的少安,变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绿衣少女,他与少女跳起舞来。

绿衣少女:上天同时给了路遥两样东西,两样非常极端的东西。一样是超凡的雄心和超凡的才能,一样是出身的微贱和极端的贫苦。路遥一生都在努力去做一件事情,就是战胜自已的命运,或引导别人战胜命运。

黑夜里,远处传来路遥的声音:雪夜之中,依偎在街角的恋人,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让人羨慕的!

第二章

噪杂的街道上,黑影人路遥背着孙少安在人流里穿行。满街回荡着说书人的声音,好像一阵高过一阵的苍凉与破碎的波浪。

到了一座老楼前,黑影人路遥推门进去。

两室一厅的房子,风刮得门窗当当地响,窗外大雪纷飞。右边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剑鞘金光闪闪,红缨垂着,像一片霞光。窗外是一片山峦,山前是一座五彩大楼,霓光闪烁。

孙少安来到黑影人路遥家门前,仔细打量着——自言自语:多年前俺就来过这里,这屋子还是老样子。他想起多年前的情景。

路遥在一间小屋奋笔疾书,他身穿一件绿色大衣,怀里揣着一块红砖似的书,抵挡着肝脏的痛疼。脸色焦黑,滚着银亮亮的汗珠。桌上左边的稿子有两尺多高,右边的烟巴像座小山,桌的左下边“红塔山”烟盒堆得超过了桌子。写着写着,他困极了,打起盹来,一下子磕到茶杯上,脸上磕破了,流出了鲜红的血。感到痛了,才清醒。用手一摸,满手是血。他拿毛巾包上。身边有个蜂窝煤炉子,他换了一块煤,煤味呛得咳嗽起来。冷的骨头疼,双脚使劲地跺着,双手揉搓着,嘴里呵出来一团团寒气,他驱赶了一阵子寒冷,又伏桌写了起来。

体力在下降,身子软得像棉花,上楼时,手抓着栏杆,拐角处要喘上半天。

累了,浑身酸痛,往墙角一蹲,旧棉衣一收,龟缩成一团……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

路遥的肚子“咕噜——”响了一下,放下圆珠笔,到厨房,抓起两个冷馒头,拉开冰箱,空的。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垃圾,一根葱和一根蔫拉巴叽的萝卜露了出来,拿起来洗了洗了,就着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嘴对着水笼头,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子,哼起了“信天游”。“吱-——”,“吱——”,传来老鼠的叫声,他又走进厨房,找了半天,翻出多半个馒头,走到暗处,轻轻蹲下,逗了几下老鼠,把馒头递给老鼠,老鼠瞪着他,吃了起来。他把馒头放下,轻轻地说:天天来啊,我的朋友!

黑影人路遥又埋头写了起来,一只老鼠爬上了桌子,看着他,又上来一只,两个小家嘻闹着,有时瞪着他,他全然不顾,照样写自己的。老鼠干脆坐了桌子上,眼瞅着女儿的照片,他拿起照片,仔细看着,眼泪落在女儿的小脸上……

孙少安端着两个大白瓷碗,里面的饭堆得尖尖的,叫门,不开,大声喊:你喜欢的陕北饭,专门做的洋芋馇馇!趁热吃吧!他见屋里没动静,耳贴屋门听了听,还是没有动静,用拳头击打,也没开。他想:不会睡了吧?又等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这饭一凉,就不好吃咧,准是出啥亊了!放下碗,双肩扛门,门开了,路遥在地下躺着,死了似的。少安使劲拉他,怎么也拉不起,又摇晃半天,黑影人路遥醒了,微弱地说:我中煤气了,快打开窗子……

过了一会儿,路遥恢复了正常。

孙少安把路遥扶到椅子上,用热毛巾擦拭了一阵子,路遥精神了一些。把两碗饭端来:快吃,温乎着哩。

黑影人路遥大口吞着,一会儿全吃光了,额头浸出了汗水,擦了一把脸,抹了一下嘴,对少安笑着:这回吃美气了,真好!

蓝影人王天乐推门进来:哥,我找了好几家出版社,央求了人家半天,就只差给人家跪下了,就一家同意给三万块稿费,先支了一万。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砸到桌上。

黑影人路遥吃惊地:三万,才三万,一共就三万?一百多万字哩,弄了六年,累得我死了好几回,所获还不如人家卖一个月烤地瓜……他双手捧起钱,哆嗦着交给孙少安:少安,钱来了,先去还帐吧。

孙少安双手推着黑影人路遥的手:这是你的血汗钱,我可不忍心用。

黑影人路遥:外气啦,拿着!拿着!

孙少安后退。

黑影人路遥:不要,哥生气啦!

孙少安接过钱,揣到怀里,一个劲鞠躬,转身出去。

黑影人路遥咳嗽了一阵,感觉更加难受,脸上滚落下汗珠,吐了一口什么,双手捧住,看了一眼天乐,急忙用手捂住,又一看,吃了一惊。)

蓝影人王天乐看见了,掰开路遥的手:哥,你吐血了,你得的是大病啊,是要命的病!

黑影人路遥捂住了蓝影人王天乐的嘴:你这个报社记者,眼真贼。我的好弟弟,千万别跟外人说!

蓝影人王天乐:医院。

黑影人路遥:不慌,不慌。你说可气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作品讨论会竟然那么平淡,会上的气氛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很多评论家的评价并不高,有的还不屑一顾。你看,这第二部连发表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天乐,我还真灰心丧气了,会后,正下大雪,我在风雪中呆了老半天,差点被车撞死,心想钻到雪地里算了。

蓝影人王天乐:早就有人说你的写法过时了。人家都玩现代派玩魔幻,你还坚持现实主义。开始写《平凡的世界》时,你就说过,这部书的发表和出版都是问题,怎么样?

黑影人路遥:我的写法真的过时了吗?笑话!现实主义过时了?我坚信,它永远不会过时,它是永恒的!只要人间存在假、丑、恶,只要社会上有欺诈、谎言、不公、不平等、不民主、不自由、非人道,只要人间有疾苦,有梦想,现实主义就会有市场,有大市场!

蓝影人王天乐:哪,你也学一学现代派吗?

黑影人路遥:我不排斥现代派。我反对那些跟风派,只要一个风潮刮来了,一大批作家、批评家争先恐后地跟着跑,连抗争和辩论的声音都听不到……这不仅仅是作家的悲哀。请相信,我不会放弃现实主义,这条道我走定了……

蓝影人王天乐:说起来又没完没了啦!拉着路遥就走:赶快去看病吧!

黑影人路遥:孤立有时候不会让人变得软弱!他提高了声音:甚至可以使人的精神更强大、更振奋!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挑战,是一个人向群体的挑战……是一个流浪汉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在奔走!我就是那个流浪汉。

蓝影人王天乐:是挑战,我知道你不怕挑战。快走吧,治病要紧!

孙少安、黑影人路遥、蓝影人王天乐正要走,孙少安端着一盆茶叶蛋进来:路哥,看我的茶叶蛋怎么样。

黑影人路遥低头嗅了嗅鸡蛋:好香,好香。

门外的街道上,白影人陈先生在修车,一辆破三轮车上挂了几幅字。

贾先生坐在墙根看书,他前面的树上拴了一根细绳,上面挂着几幅字画。

黑影人路遥帮孙少安在门口摆着茶叶蛋。

孙少安坐了凳子上,叹一口气:路哥,卖茶蛋,赚不了几个钱,不行我就回双水村种地去。

黑影人路遥:迈出这一步不容易,回头路坚决不能走,城市里有的是机会。一无所无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胸无大志,你要再立大志,要自信,不能走回头路!

孙少安:这世道,太难混了,路哥,我想买彩票?你说怎么样?

蓝影人王天乐拉扯路遥的衣裳,催他快走。

黑影人路遥:好啊,说不定能发大财呢。虽说是投机,投机嘛,碰碰运气吧,要不,去炒股也行,多寻几个财路。我也炒过股,是被钱逼急啦,托朋友买了三千块钱的股票。只要去试,就有收获,不怕一无所获!就是一无所获也无所谓。

田小娥嗑着瓜子走来了,红色的高跟鞋,像两团流动的火苗。

黑影人路遥:小娥,你还没吃早饭吧?给。抓起两个鸡蛋递给小娥。

田小娥笑着,白牙闪闪发亮:还是路哥好。她递给路遥一包糖块,剥着鸡蛋:路哥,这是我和庄之蝶的喜糖,下周我们办喜事!

黑影人路遥:闪电式。大喜事,祝贺,祝贺!

田小娥:陈哥、贾哥,你们都得去啊!孙少安,你也得去,礼钱就别上啦。她给每人发了一份红色请柬。

孙少安:一定去,婚礼上人多,我好去卖茶叶蛋!

田小娥:哪,你可不能提咱俩的事儿。

汽车喇叭响,传来庄之蝶的声音:小娥,快走啊!

庄之蝶下车,扫了大家一眼:亲爱的主席们!哇噻,亲爱的三位大主席都摆摊了,炒作呀,做秀呀,明天准上头条啦。

黑影人路遥:没那么夸张!他喊叫着:茶叶蛋,茶叶蛋,五香茶叶蛋!

庄之蝶:小娥,请柬都发了吧?

田小娥蹦到庄之蝶面前,挎着他的胳臂:老公,你的命令,我能不执行嘛!俩人进了车,喇叭响起。

蓝影人王天乐焦急地拉路遥快走。

庄之蝶又跑了回来,看了看贾先生的字画:技艺大进啊,越来越朴拙了,有古意,有古意啊,别摆摊了,我当你的代理人,明天我到你家去谈,怎样?

贾先生头也不抬:免谈,摆摊没有什么不好!

庄之蝶:好,好,帮你卖字画,你不会反对吧。又走到陈先生的车摊前,腆笑着:亲爱的老陈主席,你的字也不简单,有情趣,大有情趣,您写的,我全包,咋样?

陈先生:这事儿,我可当不了家,要去请示婆姨。

庄之蝶:亲爱的陈主席也学会俏皮了。后会,后会。嬉笑着走了。

黑影人路遥:少安,䞍等不行,你得吆喝,这样喊:又大又香的土鸡蛋——土鸡蛋喽!他大声吆喝起来。

贾先生字画前,有两个人看了看,又摸了半天,说:太贵啦。

陈先生边经修车补胎,边说:路遥,咱写得不好,也挂了几幅字试试,元一幅,也买,不,给钱就买。

黑影人路遥笑了笑,对贾先生:看老陈多活泛。老贾,你的字画0一平尺,贵了点,得降降价,咱这地穷人多。

贾先生:不降,我的字画就值这么多钱!

陈先生盯着黑影人路遥的脸:路遥,你的气色这么差,是有事吧?

黑影人路遥:对,对,有事,陪天乐办事去。

蓝影人王天乐拉着路遥,快步走了。

孙长安吆喝:茶蛋,又大又香的土茶蛋!

白影人陈先生也喊起来:修车,补胎,现场写字,价格低廉,给钱就写。

贾先生沉静地坐在墙根,边吸烟边喝茶边看书,头连抬也不抬一下。

黑影人路遥急急忙忙跑回来,大口喘着气,脸胀得黑紫:少安,快躲起来,白债主来了。

孙少安端起大盆,路遥让他放下,推他进屋,把门锁上。

白债主从豪华轿车里挤出,打量了一下路遥:大作家好!孙少安呢,听说他卖茶蛋了,这摊子是他的吧?

黑影人路遥:是我的!

几个打手围了上来。

白债主:堂堂大主席也干这种活?他突然想起什么,看着黑影人路遥的脸:还真有个大活,路主席若肯赏光动笔,写一本书,我出一百万,孙少安的一百万也免了,就算中介费啦,怎么样?

贾先生、陈先生看着黑影人路遥。

黑影人路遥:白先生的活,还是令请高明吧。

白债主:不赏光?

黑影人路遥:是没这份福气。

白债主:你就只有卖茶蛋的福分?

蓝影人王天乐:卖茶蛋怎么啦?

白债主:羊群里钻出个驴来,你充什么大头大脸!

打手抓住蓝影人王天乐要打,黑影人路遥拉开要打的架式,右脚用力跺地,发出“咚”地一声,牛眼暴怒,双拳“咔咔”作响,大喝道:不想混了,谁先上,我们路家拳又派上用场啦!

打手们见状,收敛了威风。

贾先生、臼影人陈先生双手都拿了汽筒、搬手过来,怒视着白债主。

白债主惊讶地看着路遥,笑了:路主席,误会,误会。转向打手:放肆,快向路主席道歉!

打手伈向黑影人路遥赔礼。

白债主:告诉孙少安,三天后还五十万!

白债主和打手走了。

去医院的路上,蓝影人王天乐看着走路摇摇晃晃的黑影人路遥,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大街上,路遥“扑腾”跌倒在地上,王天乐使劲架起他。

路遥不停地咳嗽着:天乐,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千万要守口如瓶啊,对咱爹咱娘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我得了肝病,一是影响我的形象,二是影响我的仕途,现在,正考察我能不能当省作协主席呢。

王天乐重重地点点头。

路遥:点头不算,要说,坚决保密!

王天乐:坚决保密!

路遥:绝对保密!

王天乐:绝对保密!

路遥哈哈大笑:这才像路遥的弟弟么!

兄弟俩哈哈大笑起来。

路遥妻子领着女儿跟在路遥身后,突然出现在面前:路遥,什么事啊,对我也绝对保密吗?

路遥一时语塞,抱起女儿,一个劲儿亲,亲了右腮亲左腮。

女儿躲闪着:爸爸坏,胡子扎人!

路遥妻子:路遥:你不止一个秘密吧?

路遥:天打五雷轰,真没什么秘密,咱夫妻俩这么多年了,你还了解我路遥?

路遥妻子:当然了解,太了解你路遥啦。

王天乐:嫂子,大哥真没什么秘密,是说再写一部新书的事。

女儿:不对,我知道爸爸的秘密。

路遥:我女儿最懂爸爸。

女儿:去年我过生日,爸爸跑了半个城给我买三明治,花了六十块钱,用了半个月的工资。今年呢,爸爸会买个更大的蛋糕,花上一个月的工资,对吧,老爸!

路遥抱着女儿转起圈来:对,对!是六十块,我问了服务员两遍哩,没错,一块三十元,两块六十元,一听,我愣住了,可是面对那么漂亮的服务员小姐,你叫人家拿出来了,怎么好意思转身逃走呢,再说,为了女儿,也得硬着头皮买下来。

女儿:好吃!

路遥妻子白了女儿一眼:就知道吃。路遥,明天起,你接、送孩子上学。你说,女儿长这么大,你接送过几次?你只有你的文学,一熬多半夜,睡到中午才起床,“早晨从中午开始”,是你的名言吧?你做过一次饭吗?买过一次菜吗?整天在外地跑,跑,半年见不到你的人影,你知道我们娘俩过的什么日吗?

路遥:我是亏欠你们,亏欠的太多了,以后补偿吧,我会加倍补偿!

路遥妻子:决心多了就不叫决心了,我听得耳朵都生老茧了。

路遥:为了补偿,我要装修房子,等你和女儿从北京度假回来,就住新房子,用上一流的家电家具。

路遥妻子:这些都是表面的,一个家庭的实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细节里,藏着深厚的情感,你连个都不懂。

路遥:我懂得一个好房子也很重要。

路遥妻子:我不稀罕,只希望你好好的,待我们娘俩好一点!生气地拉起孩子就走走:我压根儿就反对你装修房子,我劝你别那么固执,赶快去治病,也好顾顾这个家……别只顾你自己的事,别太私啦!

路遥震惊:我自私?我路遥自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批评,竟然有人说我路遥自私。我不是不想顾这个家,我有更大的事要做。不顾家,少顾家,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你以后就知道了,我是为了这个家的荣誉,家的荣誉才是最重要的!顾家,是为了一个集体,难道做大事,写书,就是为了我自己,不,不,绝对不是,我是为了更多的人,为了更大的家,也完全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

妻子:好,好,你对,你对,你做你的大事吧!生气地拉起女儿,走了。又回来,在远处听路遥诉说。

路遥:做大事,我决心已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稍一沉思。你是嫌我贫穷吗?我是出身贫穷,过去穷,现在也贫穷,但我厌恶贫穷,才把目光投向那一块块贫穷的土地;我恐惧贫穷,才用心血讴歌那一群群与贫穷抗争的人们,我热爱他们!也许,我始终摆脱不了贫穷的尴尬,我所追求的伟大事业,不会因贫穷而停止半步,绝对不会!

路遥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领女儿走了。陈先生从另一边上,手拄拐杖,风烛残年的样子,路遥去扶他。

陈先生:路遥兄弟,你还写啊?再写,剩下的不仅仅是贫穷,连生命和家庭都保不住了。我为了一部书,整整花了八年的时间,假如用这八年去经商,说不定会成一个百万富翁,就是种上几亩地,这八年也会有几万的收入吧?可我还是坚持写了下去,我忍受着贫穷、寂寞、难堪。这些,我早就习惯啦!

贾先生走来:我们生来就是对抗贫穷的,有很多人劝我说:平凹呀,别写了,光写字卖画,你早成大富翁了。可我没有放弃写作,永远也不会放弃!

三人的手合在一起:永不放弃!

路遥家。

孙少安气喘吁吁跑来:摊子被人砸了

黑影人路遥:谁砸的?

孙少安:城管。

黑影人路遥:明白了。

孙少安:?

黑影人路遥:你想呀,我们得了阔少白债主,肯定是他要城管去砸的,借刀杀人,阴险狠毒的家伙!

孙少安:下午还摆吗?

黑影人路遥:摆!我去坐阵,看他们谁敢!

第三章

初春,乌黑的老槐树铁硬铁硬的。窗外的白玉兰从干硬的枝桠上伸出小小的蓓蕾,浅红的颜色很乍眼,在寒冷的风中倔强地摇摆着。路遥桌上的稿子有两尺多高,桌的左边“红塔山”烟盆像座山。右边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剑鞘是黄色的,黑缨垂着,像一片乌云。窗外是一片苍茫的山峦,山前是一座五彩大楼,霓光闪烁。

傍晚,风雪中,提着一个大箱子回家,迎接他的是一条小黑狗,狗在门口被冻得发抖,他把狗抱到怀里,轻轻抚摩着,嘴里念念有词。我的病越来越重,我怎么能停下笔养病呢?我要与生命赛跑,四十岁前必须拿一本大部头的作品,不然就会遗恨终生,很多大作家都死在了半道上,而要写的作品都没有写完,读者只看到一半,那样,就太遗憾了,也对不起你的读者。我要往前赶,到陕北去,到家乡去,只有到了大山里,一头裁入黄土里,双手插入岇岭,我的灵感才能喷涌,我才有使不完的劲头。对自己,就要残酷一点,不停地走,不停地写。这一回,我再一次去了黄河,黄水滔滔,濯我衣冠,去了陕北高原,高原巍巍,净成心田,那里是我生命的根啊。我双膝跪在山顶,合掌向上,拜天拜地拜百姓。我四处奔跑,在农村的饲养室里,在渡口的茅草棚里,和衣就睡。在毛乌素大沙漠,站在沙堆,天高地阔,四展八乍地躺在沙漠上,眼望阴云,想到生命即将结束,我必须抓紧写啊!我赶到大山里的煤矿去专心写作,脚上长了冻疮,至今还在流脓。在榆林写作,我几乎被累得倒下了,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幸亏遇上了一个老中医,吃了两百多服中药,老人让我静养两年,不然会有生命危险。两年啥都不干?这不是杀我么。一有好转,我立即拿起笔来,没黑没白地写啊写啊。我已经不知啥叫苦难了,我是被苦难的水缸腌透的人。苦难对别人来说是毒药,对我来说是营养。尽管苦,大变革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那么动人,那么精彩,那么鼓舞人心,我要形象地记录下这个伟大的时代,让我的《平凡的世界》的与时代同步,让那些可爱的人与世长存……第二卷快写完了,热浪逼人哪,时间不等人,路遥,拼命吧,时代是伟大的,记录是伟大的,个人是渺小的,生命也是渺小的,生命不放出光彩,就是十分黯淡的生命,我要让生命放出璀璨的光芒!

天黑了。

白影人陈先生在门口跺着脚上的雪:这雪真大。

黑影人路遥:老贾啥时候来?瑞雪兆丰年,土地上的人们该放鞭炮啦。

贾先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来了,来了。

黑影人路遥:咱们算算帐,看这几天摆摊赚了多少钱。

白影人陈先生:我这里元。

贾先生:我0。

黑影人路遥:老贾,你咋比老陈还少吗?

贾先生:我就一幅字吗。

黑影人路遥:明天降价。

贾先生:不降!

黑影人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另一半稿费一万,我也预支出来了,加一起才一万六千八,够干嘛的么?白天,孙少安急得上吊了,用的还是一根细绳子,幸亏我发现的早,才免了一场大难。可怜的孙少安,他是多么难啊,我们一定要救他!扶他站起来!

白影人陈先生:可你快倒下啦。

黑影人路遥:我没那么脆弱!

贾先生:你是在硬撑着。

黑影人路遥:硬撑也得撑!

黑暗中,三人哀声叹气:钱啊,钱啊……

贾先生看着黑影人路遥,低声说:路遥是个比钢铁还硬的人,多年前就是这样!

半夜了,路遥怀里揣着一块红砖似大书,抵挡着胸部。他在抄写《平凡的世界》,奋笔疾书,还是穿着那件绿大衣,油渍麻花的。“咕——咕——,”肚子又叫了,在屋翻了一个遍,一点吃的也没找到。跑到邻居家,到了门口,犹豫起来。

路遥还是敲起门束:航宇,航宇,给我两个馒头,不,三个吧。

航宇的声音:路主席,都后半夜了,我给您下碗鸡蛋面吧?

路遥:仨馒头就行。

航宇:委屈您啦。

路遥:有黄瓜吗?

航宇:没啦。

路遥:葱有吗?

航宇:有。

路遥:来两根。

路遥接过来,大口地吞嚼,一眨眼,手里只剩了一小半馒头,突然停止了吞咽,喉结僵住了,他像似想起了什么。转回身,墙角的一只老鼠正看他,边看边用爪子洗脸,他走过去,蹲下,轻声地:对不起,老朋友,我太自私啦。把馒头递给老鼠,老鼠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路遥笑了,朝老鼠摆了摆手:我的朋友,再见,我要去忙啦。

路遥急急地写着,写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忙抓起电话,带着哭腔:天乐,天乐,快回来,快回来呀!

王天乐的声音:深更半夜的,我在四百里外采访哪。

路遥:必须回来!说完神不守舍地来回走动。干巴巴嘴上全是燎泡,有的地方浸着血。

王天乐风尘仆仆地跑来:哥,出啥大事啦?

路遥猛地抱住王天乐,又哭了起来:田晓霞死啦。

王天乐:哪个田晓霞?

路遥:我书里的田晓霞,救人淹死的……

王天乐:我的路遥先生,你催我从几百里外跑回来,就为这……

路遥仍沉浸于极度悲伤中:那你回去采访吧。

王天乐深情地凝视着路遥,猛然搂抱住:哥,你又瘦了,也黑多了。他抹了一把泪,转身走了。

三天后,白天,路遥正伏案写着,摸起一个“红塔山”烟盒,取烟,空的,猛地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什么也没找到。搓了一阵子手,去一堆烟巴中翻找,找到几个烟巴,迅急地掐下来,撕下一张纸条,取出烟丝,卷上,猛吸起来,抓起天乐,烟没了,咖啡也没了……他急急地来回走着。

为专心誊写稿子,他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是一间没窗子屋,少说也三十五六度,边誊写边煎药,呛得揉着眼睛,汗水哗哗地流,只好光着脊梁干。腹部又痛起来,腰也直不了了,站不稳了,躺了地上,打起滚来,药锅也踢蹬翻了。扭曲的身子在灰暗的灯光下,灰色的皮肤闪耀着灰色的光。他在灰色里挣扎。

第二天王天乐就来了。他成了路遥的准后勤部长。他手提两个大包,满脸流汗:哥,我的工资、稿费全用上了,还借了一千多,我这个后勤部长还称职吧?

路遥:不及格,我都缺一天烟了,难受的恨不能钻地。快,快。急忙撕开一盒,抽出一根,掐掉过滤嘴,猛吸起来:这回,是从哪里赶过来?

王天乐边冲咖啡边擦汗:陕北。

路遥:第三卷马上结尾,等我写完。他伏案又写了起来:这烟,全靠你啦。王天乐点上一支烟,放到路遥嘴上。他又写了一阵子,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再也抓不起笔。停了好大一会子,咬着牙才能捉住圆珠笔杆,又写了几行,全书终于画上了句号。坐着,他僵住了。忽地站起,推开窗,把圆珠笔使劲投到窗外,长长出了一口气。跑到洗手间,突然从镜子上看到自己,脸色黑紫,胡子拉渣,眼皮也肿了,像个地地道道的陕北老汉。他失声痛哭起来。看右手时,吃了一惊,手成了鸡爪,僵硬发黑,怎么掰也掰不开。王天乐端来热水,放在盒里烫,鼓捣了好一会儿,五个手指,一根一根地拉,半天才慢慢地伸开了。

王天乐:哥,你身上有一股子臭味,难闻死了,怪不得我嫂要跟你离婚,你这样的男人,那个女人也受不了。

路遥:那要看这个女人怎么想了。

王天乐:我要是女人,也不会跟你。不管家、不管孩子、不懂得疼女人、黑夜白天颠倒着过、又穷又脏,就知道写,写……

路遥:看你,把哥说成个啥人了。能跟上一个名作家,也是女人的福气。

王天乐:福气,呆子也不乐意享这个福!快到洗手间,我端水给你洗洗身子,换身干净衣服。

路遥去了洗手间,王天乐一盆一盆地送水,路遥一个劲喊着:爽,爽!不一会儿,他穿着干净衣裳走出来了。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眼冒金花,差点摔倒在地上,王天乐急忙去扶他,没扶住,慢慢蹲到地上。王天乐把他抱到怀里,看着哥哥发黑的脸,泪流满面,凄楚地:哥,你还不到四十岁啊,两鬓就白了,你看你,面如焦炭,皱纹横七竖八,苍老的像个老人……

天乐把路遥抱到院子里,放在一张破藤椅上,阳光暖洋洋的,他有了一种升天的感觉。

孙少安急急忙忙走来,推门进屋,黑影人路遥正舞剑,差点刺住他,吓了一跳。

孙少安兴奋地:路哥,老神仙又送我一幅画,跟上一幅一模一样。

黑影人路遥抱着孙少安:太好啦,太好啦!

孙少安:我买了两只烧鸡,咱每人一只,还打了一瓶西凤酒。

黑影人路遥:好,我早就馋得要命了。酒是好酒,我平时不敢喝了,这回只喝两口,庆贺一下。嘴对着酒瓶口喝起来:真香,真香!好酒啊!

两人撕扯着烧鸡,狼吞虎咽起来。

黑影人路遥:等咱有了大钱,天天吃烧鸡。

田小娥轻风一样飘进屋来:路哥,少安,庄哥说请你俩吃饭。

黑影人路遥摆着手:不去,不去!

田小娥:酒席都订好了,五星大酒店,四万八一桌。快点去,我去叫陈主席、贾主席。说着,转身走了。

孙少安:庄之蝶的酒宴咱去不去?

路遥:不去。少安,你又有画了,有了画就有了钱,我建议你去读商学院,不图拿文凭,学学经营管理,将来东山再起,干更大的。

孙少安:我连中学的门都没进过,还上大学?

黑影人路遥:上,一定要上!我想起一个人,他叫高玉涛,也是咱陕北的。

孙少安:咱陕北的?

黑影人路遥:对。他先在陕北办企业,后来,就闯到了西都,他的公司叫普惠集团,从陕北带来五百多个山里娃娃,有很多人就自修了大学。我一听说,格外激动,立马跑到他公司去看,好大一片厂房,很气派。我就给公司写歌词,找赵季平谱曲,还给员工们作了演讲。我说,普惠公司的路是中国农民的金光大道,你们不要总以为自己是农民,当然,农民也是伟大的人,他们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种精神是对的,永远对!“二元结构”硬把人分成两类人,而有些人把农民涂上了一种糟糕的颜色,好像他们低人一等,无论如何,你们要改变目前的农民形象,你们必须换个活法,走出黄土地,走出穷山沟,不要老是在城乡交叉地带徘徊,要一无返顾,溶入大城市,要敢于摆脱苦难,逃离苦难的唯一出路,就是到城市里去,到工厂里去,当然,在农村也能创业、办工厂。只有现代文明,才是你们要寻找的太阳,而不是在田野上。不要像《人生》中的高加林那样,到城里转了一圈,又回去了。人活着,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活着就要干出点事来。要有点野心,敢于挑战自己。有雨没雨,都要播种。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的意志,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要奋斗,奋斗,再奋斗,把地球放到指尖上转动……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光光鲜鲜地活下去,别想指望别人给你什么,一切都得靠自己。让参与、创造、理智、崇高、拼搏等等构成你人生的主题词,要跟自己的命运赌一把,一定要赌赢它……到时候,我给你们再写赞歌……

路遥说时,红影人飘来飘去,常打断他,捂他的嘴。

作家高建群说:路遥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运,已远远超越了文学的范畴,他给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气与光亮,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够走多远。

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走来:少安也来了,听说又有画了,太好啦。

孙少安:谁卖了这画,提成百分之三十,剩下的钱建“作家花园”。

三人各自掐着手指算。

黑影人路遥:那我就不写小说了,累个半死,将够糊口,吸个好烟都难。

白影人陈先生:我要有那么多钱,就一心一意写小说。

贾先生:对,我也画也写。

黑影人路遥沉思:提成也太多了吧?两个亿就是六千万,太多了,太多了,要那么多钱干啥。我说,百分之五就不少,忠实、老贾,你们说呢?

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不少,不少,还一千万哩。

黑影人路遥:一千万,够花几辈子了。可是,谁买得起这幅画啊?

白影人陈先生:反正,我不认识有钱人。

贾先生:我也不认识。庄之蝶有个拍卖公司,委托他卖?

黑影人路遥:这个人靠不住,想到他就腻歪。

白影人陈先生:那让谁卖呢?

贾先生:给他讲好条件,签上合同书,不会坏事。

黑影人路遥:少安,你同意吗?

孙少安:我倒是同意,那样的话,你们就拿不到提成了,我是想多给你仨点好处。

三人齐声:心意我们领了。

黑影人路遥:为了早建“作家花园”,也只好这样了。咱们快去参加庄之蝶的婚礼吧,也好募捐。

第四章

云上茶楼,庄之蝶婚礼,张灯结彩,红火一片。一边是陕北唢呐、锣鼓猛吹猛打,一边西洋乐器,也是猛吹猛打,两个乐班展开了竞赛。

庄之蝶的婚礼开始了,庄之蝶和田小娥三鞠躬,完毕,激动地:在这个最最庄重的时刻,我隆重宣布:把云上茶楼还给孙少安先生。领导们、首长们、先生们、女士们,大家好!在这个最最喜庆的时刻,再报告大家一个最最大的喜讯:孙少安先生珍藏多年的唐代吴道子的长卷《仙人家园图》,正式委托庄之蝶拍卖公司拍卖。人们鼓掌。

孙少安喜极而泣,一个劲儿鞠躬:谢谢,谢谢!

黑影人路遥看着拜花堂的庄之蝶与田小娥,突然自己结婚时的样子。

今天他与妻子坐在一旁,妻子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他深情地看着妻子,突然忘情地抓住了她的双手:你还记得咱俩结婚时的情景吗?那时,我连看你一眼都不敢,我一个农村的穷小子,咋能娶上北京的校花呢?妻子眼里汪着泪水。黑影人路遥唱情不自禁地唱起情歌,妻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找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开

叫一声哥哥呀你快回来……”

他们结婚那天,路遥头載草绿色帽子,穿着蓝色衣裤,新婚妻子穿着红色棉袄,胸前戴着大红花,两人趔趄着身子,离得远远的,都低头含羞,对视了一眼,又低下了头,突然,路遥双拳高举,大喊起来:我要写出大作品!

白影人陈忠实胸前捧着捐款箱,见黑影人路遥独自发呆,走过去:路遥,想啥呢?还得募捐呢。

黑影人路遥:光顾唱了,还有大事哩。真像做梦一样。

路遥妻子嗔怪地:又是大事?

黑影人路遥伸手要给妻子擦泪,妻子没影了。急忙捧起捐款箱。

庄之蝶大呼小叫着劝酒:王书记、刘部长、张局长,方主任,你们要畅开量喝,对,倒满,倒满!小娥,给花市长喝个交杯酒!

田小娥的水蛇腰一扭,就转了过去,娇滴滴地:来啊,花市长!

贾先生卖画,双手举着画,动也不动。

黑影人路遥:老贾,你看你,像个橛子似的,你要走动,哪里人多去哪里嘛。

贾先生还是不动。

白影人陈先生抱着募捐箱,可怜巴巴地求客人捐钱。

黑影人路遥走近贾先生,夺过画:买画,买画,大作家贾先生的画,快来买啦,元一尺!

贾先生:是元一尺!

黑影人路遥:今天打个折。

贾先生:一分一厘都不让,没二价!夺过画走了。

黑影人路遥生气喊道:这个倔驴!回来,回来。

白影人陈先生:大作家陈先生的字,元一尺,元一尺,当面写,还可以合影,快来呀,快来买呀。元也卖!自言自语地:不就是花点功夫么。

黑影人路遥:还是忠实!捧着个箱子乱窜,边走吆喝着:捐款,捐款,一万不嫌多,一分不嫌少。

有人卑睨地:还大作家哩,脸皮真厚。

黑影人路遥:脸皮倒不厚,就是钱少点。

传来白债主的喊声:祝贺,恭喜!祝庄老兄新婚大喜,礼金十万!身边的打手抱着一包钱,走引庄之蝶跟前。礼金十万!

庄之梦大声喊道:白先生十万!

白债主骄横地走着,跟黑影人路遥撞到了一起,见路遥抱着捐款箱,哈哈大笑起来:路作家,你这里唱的哪一出?

黑影人路遥躲开他,故意大声:捐款,捐款!

白债主:稀罕!庄先生,我还有事,先告辞啦!

庄之蝶忙去拥抱白债主。他已喝得醉醺醺的,亢奋起来,拉田小娥跳舞。

田小娥旋转到账桌前,桌上堆着一大堆钱,有满满的几麻袋堆在地上,见收了那么多钱,高兴地差点疯了,亲吻着一摞摞的钱,走起猫步来。

庄之蝶:亲爱的领导们,请尽情地吃,尽情地喝。我再宣布一个最最大好喜讯,今天收的所有礼金,全部捐献给建“作家花园”,是我这个小小作家的一个大大的心愿!

黑影人路遥一惊,瞪着庄之蝶:人性,都有善的一面啊。他率先使劲鼓起掌来,激动地大声说:感谢庄之蝶先生的慷慨大义!声音里有了颤抖。

田小娥一听,气得昏死过去。孙少安背起来就跑。黑影人路遥也去了。

救护车的响声,十分刺耳。

孙少安又把田小娥背了回来。

黑影人路遥跑回来:医生说,田小娥可能要残废。

庄之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正式宣布与田小娥女士离婚。走到账桌前,写着什么,扯起一张纸,用手扬着。这是休书!

白影人陈忠实劝小娥:小娥,要不,你就给少安复婚吧。

黑影人路遥:不行,最好绐少安寻一个陕北妹子,人朴实,还坚贞。这小娥,是水中的浮萍,哪儿风大去哪儿,他那个笼子盛不下这个鸟儿。

的人急了:走不走啊?

大家催田小娥上了车。

突然,雷声大作,下起雨来。赴宴的人们惊慌一片,乱跑乱蹿,嚎叫起来。有人说:冬天打雷,地上招贼,不祥之兆。

众人齐声喊叫:冬天打雷,地上招贼!

孙少安背着田小娥来了,小娥跳下。庄之蝶递绐田小娥休书,田小娥一看,撕了个粉碎,砸在庄之蝶脸上,跑了。孙少安去追。雷声又响了起来,雨更大了。黑影人路遥也追了出去。不一会儿,黑影人路遥背着田小娥回来。路遥妻子来了,黑影人路遥背着田小娥僵在那里。

路遥妻子:咱们离婚吧,这是《离婚协议书》。

黑影人路遥放下田小娥,生气地撕碎了:看在咱女儿的份上,别离,我下跪,我给你下跪,下跪行吧!说着,就跪下了:我不是不顾家,这是我刚借的三千块钱,拿上,先表现一下,以观后效。

路遥妻子扭头走了。

面对不幸的婚姻,路遥十分苦恼,他担心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他深深陷于夫妻感情破裂的深谷,在他苦难屈辱的心灵深处,埋下绝望与无奈的种子。路遥苦涩的婚恋影响着他的创作,他作品中的婚恋无不具有深深的悲剧色彩……

孙少安慌忙跑上:不好了,画又没了。

田小娥:肯定是庄之蝶偷走了,你们看,他跑了吧。

大家寻找庄之蝶,没找到人影。

黑影人路遥:他不会那么下作,这个人会变好的。

一个打手走来,大摇大摆的样子:路遥,我们白总的大哥,专程从北京来的,要请你吃饭,快点,车在门口呢。

黑影人路遥:请转告白老板,路遥没空。

打手:给脸不要脸可不好啊。

黑影人路遥:滚!

打手跑下。

孙少安跑来了,还没站稳,突然倒在地上,打起滚来,痛疼难忍,黑影人路遥抱起,一抱就平静了。两人都在白色的闪电中,互相凝视着。

蓝影人王天乐:医院只有一家敢收的,要交万押金。

黑影人路遥:这可咋办,救人要紧。用画抵押,画又丢了,不行。有了,卖我的灵魂。他沿街叫卖:灵魂,谁买灵魂,灵魂。

一个警察追过来,手持警棍,指着黑影人路遥:你卖什么?

黑影人路遥胸前挂一个牌:卖灵魂,灵魂!

警察:灵魂怎么能卖?

黑影人路遥:灵魂怎么不能卖,它是最高贵最神秘的东西,当然也是最值钱的!

警察:论斤还是论个?

黑影人路遥:不论斤也不论个,论心意。

警察:是心里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喽?

黑影人路遥:你真聪明。

过路人刹车声,从轿车上下来:先生,你出卖灵魂做什么?

黑影人路遥:救人,救一个得了怪病的人,医院要押金万。

过路人:我可以捐助万。如今,可以说我穷得只有钱了,过去做生意,我曾经坑过人,才发了财,如今想挽回一些东西,多做些善事。

警察:灵魂是无形之物,你这是诈骗,你被捕了。“咔嚓”一声,手铐戴到了黑影人路遥的手上,挣扎了几下,无用。

黑影人路遥:你胡说,快放了我,我还要去救人哩!

过路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做好人都做不成,什么世道。

警察:呸,谁能证明你是好人?

黑影人路遥:好心人,你快走吧,手铐一会儿就戴你手上了。

过路人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蓝影人王天乐急急地跑过来,陪着笑脸:警察同志,他是路遥,作协的。

警察:什么路遥路远的,一个大男人,做鞋?布鞋,还是皮鞋?地地道道的骗子!

蓝影人王天乐:就是写《平凡的世界》的路遥。

警察:不懂你说什么。

蓝影人王天乐:《人生》知道吧?

警察:我从来就不知道人生是什么。

黑影人路遥:别跟他废话,一个白痴。

警察:胡说,我白吃了你什么了,走,到拘留所去!

蓝影人王天乐拦住警察:我是报社记者。掏出记者证。

警察牵着黑影人王天乐的手,走到路灯下,仔细看证件,把证上的照片比照着蓝影人王天乐的脸:倒不是假冒伪劣,你是他什么人?

蓝影人王天乐:我是他弟弟,亲弟!

警察哈哈大笑:两个骗子,你姓王,他姓路,耍老子呢!

黑影人路遥抬手要打警察,被弟弟拦住:什么警察,你这个流氓!

蓝影人王天乐:路遥是笔名。

警察又掏出一副手铐,绐蓝影人王天乐戴上:你又犯了防碍公务罪,两个诈骗犯,走!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黑影人路遥:你这个流氓!披着人皮的恶狼!我还要去救人哩!黑影人路遥,路遥边走边喊。他们被警察推搡着走了。)

两人被推进一间小屋,漆黑一团,兄弟俩紧挨着躺着。

黑影人路遥:天乐,你还记得我去领茅盾文学奖吧?

蓝影人王天乐:一辈也忘不了,你说连路费也凑不齐了,《人生》得奖,你去北京领奖,我给你借了五百元,隔了八年,《平凡的世界》得奖,连路费也没有,我又借了五千元,借了好几家才凑齐……

黑影人路遥:那时可真穷,我买了一口袋馒头、一串咸菜,装了一大包,我们吃了一路。一路上,我一个劲儿骂:咱这人活成啥了,日他妈的文学!

蓝影人王天乐:是啊,这狗日的文学,逼死个人!

黑影人路遥打了个寒战,上牙打着下牙:天乐,靠紧我,身上冷。

蓝影人王天乐:我也冷。两兄弟靠紧了,互相温暖着:哥,你弄文学究竟是为了啥?

黑影人路遥:献牲。

蓝影人王天乐:最后把你也献上啦……

黑影人路遥:弟,不说了,咱唱歌。唱《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云上茶楼。黑影人路遥、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在品茶,孙少安慌慌张张地跑来:路哥,画还是没找到。

黑影人路遥:这画,庄之蝶脱不了干系。

白影人陈先生:有可能。

贾先生:我再三问他,他死不承认。

黑影人路遥:他肯定不会承认,咱们这样:他耳语一番,三人都笑了。

阴森森的地狱,鬼哭怪嚎,恐怖的要命,令人不寒而栗。庄之蝶吓得打着哆嗦,两腿发抖,被牛头(贾先生)马面(白影人陈先生)架着,押到阎王(黑影人路遥)面前,被强摁下头,跪下,他看一眼阎王,哆嗦得更厉害了,结巴起来:最,最亲爱的阎王,我是个良人呢,怎会做那些鸡飞狗盗之事。

阎王模仿着尖细的声音,厉声喝道:庄之蝶,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庄之蝶:知道,知道。

阎王:知道就好,这里有十八层地狱,说谎话者,先进第一层,就是石磨磨人。他推开一扇门,石磨上正磨一个人,鲜血淋漓。阎王大喊道:把庄之蝶推上石磨!

庄之蝶吓得闭上眼睛,瘫倒在地上。牛头、马面使劲拉庄之蝶。

庄之蝶:我说,我说,两幅画全是我拿的。

阎王:当真?

庄之蝶:当真!

阎王:画押。庄之蝶画了押。

进来两个人,押走了庄之蝶。黑影人路遥、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孙少安高兴地茶走进茶楼,手里提着三个布袋子:路哥,庄之蝶把画送来了,买画的人交了五百万订金,我要送给你仨每人一百万,你们去旅游去疗养吧。

黑影人路遥:留着建“作家大厦”吧。

田小娥突然跪在少安面前:少安哥,咱复婚吧。

黑影人路遥:小娥,你眼皮子也大薄了,还不一张纸。少安,先别答应,要考验考验她!

孙少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打手走进来:老板,路遥在这里。

白债主领来一个官样十足的人:路主席,这是我哥哥,专门从京城来,想请你写一本《白氏辉煌史》,孙少安借的一百万就不要了,再送你一百万,算辛苦费,你提出的任何条件,我们都答应。

哥哥:对对,还有,事成之后,可以考虑你进京做官,打入政界。除我弟弟说的好处之处,再送你一套别墅,不,花园洋房,有游冰池、健身房,还有微型高尔夫场。怎么样?路主席,比你当这个穷主席强多了吧?至于这部书怎么写,我们已写好了提纲,至于原始资料么,仅作参考,该编的地方,尽量美化,往好处写,你我心知肚明就行,啊,你的明白?我们白家历史上虽然有罪恶,可我们后来革命了,革命了么,就是革命者了,你的明白?你的……

黑影人路遥:我倒想弄明白,白先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听着咋这么别扭。

哥哥:当然了,我是纯种的中国人,可能接见的日本官员太多了,受了感冒,不不,感染,你的明白?

田小娥吃吃地发笑,强忍着。

白债主:革命了就是有功了,永远有功,子子孙孙都有功!

哥哥:对,对,永远有功,是世世代代都有功!你的明白?

黑影人路遥:娥永远不明白!你是想恫吓我们吗?你们是想一手遮天,永远遮天吗?哈哈……,天是遮不住的,天道会惩罚你们!

白债主:够了,够了,你要小心的你的活!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就限你三天考虑。先预付50万。这是钱与资料。放下一个袋子就要走。哥,咱们走,穷文人,会动心的!

黑影人路遥把钱袋子扔了出去,又去捡回:钱是真不少,钱对我来说很重要,一百万,我三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

白影人陈先生焦急地,大喊:路遥,古人还不为五斗米折腰哩?

贾先生:路遥兄不会那么糊涂!

路遥:我还没那么高尚,我也沾过小便宜,也写过要赞助的文章,我也有过贪心,可我……他掂量着沉甸甸的口袋。

孙少安:到底是这么一大笔钱,好事嘛。

黑影人路遥的一沉:什么好事!白债主的爷爷为日本侵略军开煤矿,是个铁杆汉奸,他爹是个大土匪,有很多血债……他是想通过我的手,漂白他白家的罪恶,真无耻!他猛地抓把钱袋子,使劲扔了出去。

白债主回身,捡起钱袋,走了:不识抬举,穷酸文人,地地道道的大傻瓜!告诉你路遥,白家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黑影人路遥:傻瓜就傻瓜,我们甘愿当一辈子傻瓜。

田小娥:路哥,你的明白。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黑影人路遥:还他娘的纯种中国人,纯粹地地道道的狗杂种!有这种人当权,当道,这个国家怎么会好,这个世道怎会不没落……

第五章

云上茶楼。说书人的吼声又响起,音调比秦腔曲牌《柳青娘》,还激扬粗犷、苍凉、悲壮,破碎的感觉更强烈:

弹起来个三弦我定了个音,

众位明公仔细听:

一柱名香上天空,

天罗万象景致文。

打起铜锣铁面鼓,

我在玉皇前点神兵……

茶楼门前的白玉兰己开了两三朵,银亮亮的。对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苍老古拙的隶字变成了黄色,新描的,还散发着油漆的香味。

贾先生来到屋前,突然听到一阵阵呼噜声:听这呼噜声,就知道这是路遥住过的屋子。他想起了他多年前的样子。

路遥手提一个大箱子,一身雪花,跌跌撞撞进了大门。贾先生正在品茶:贾兄弟,好消息,《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终于写完了。拍了拍贾先生的肩:兄弟,终于写完了!他打开箱子,满满一箱子全是稿子:看,全是,累死我啦。“作家花园”的地址也选好了,选好了,终于选好了……

贾先生迎了上去,接过箱子:这么大的雪,你又是去陕北写的,你真是离不开陕北。你太累了,你看你,又瘦了,脸色又黄又黑,快进屋睡一觉,快去吧。

路遥抱起箱子,进了屋,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起来,像打雷一样,一阵紧似一阵。

贾先生用两手捂住耳朵,感叹地,自言自语:这是个当大官的材料,他只能一个人住一个屋子。他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还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身上有一种领袖的气质,但他是夸父,真怕他倒在干渴的路上。现在,我们很少能看到这样的人了。

刚躺在床上的路遥想:我是个做大官的料吗?我倒是个有点野心的人。我想掌握权力,权力虽然是个双刃剑,它能为民造福,也能祸害人民,我路遥想掌握一点权力,是想干成一番大事,可我快要死了,我还一事无成,空怀壮志啊!老天爷呵,赶快祛除病魔,多给我一点光阴吧,延长一下我的的寿命,你成全我路遥吧怎……

黑影人路遥:不困啦。他明显地憔悴了,疲惫不堪。他从屋里走出,见平凹正坐在茶桌前打盹:老贾,你也去睡会吧,你也要注意身体,这是本钱呢。

贾先生:我不困,这么多年了,这屋里一直响着你的呼噜声。

庄之蝶进来,埋怨道:路遥,你真是傻到家了,到手的一百万都不拿,你三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啊。你得了钱,还能帮上孙长安。

贾先生:你这样的聪明人,越少越好。我劝你也别去拿那份臭钱!

黑影人路遥:我是没你聪明,我劝你千万别动心,你写了,将是擦不掉的一个人生污点。

田小娥急慌慌地跑来:不好啦,不好啦,孙少安被绑架了。

黑影人路遥:谁绑的?

田小娥:白老板,说让少安拿一百万去赎,或者你答应写书,陈主席和贾主席也行。白家捎信说,不然的话,孙少安的生命会有危险。

黑影人路遥:我让少安躲藏起来,他不躲。要救他!

田小娥:路大哥,给一百万哩,您就答应写书呗。

黑影人路遥:绝不答应!

田小娥走进白影人陈先生:陈大哥,您就写呗?

白影人陈先生:绝对不写!

田小娥走到贾先生面前:贾大哥?

贾先生:杀了我都不写!

庄之蝶:真是当今文坛三条好汉!怎么救少安,我倒有个主意。

黑影人路遥:快说!

庄之蝶:叫田小娥拿美色去换。

黑影人路遥:胡吣!田小娥如同我们的亲妹妹,绝对的歪主意!

田小娥:只要能求少安,我倒乐意。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被路遥拉住。

黑影人陈忠实也去追,一起拉回田小娥。

白影人陈先生:快去报警吧!

黑衣人路遥:来不及了,咱们每人拿上两把菜刀,装出格外凶狠的样子,再叫上几个弟兄,一起去救。

几个人都拿了菜刀,连庄之蝶和田小娥也拿了一把小刀,两人的手虽然抖得厉害。路遥领头,一帮人正要冲出去。突然,白债主带着孙少安来了。

孙少安被五花大绑着,大声地:路遥救我,我还有大事要做哩!

黑影人路遥:兄弟别怕,哥哥救你!路遥说时,红影人常打断他,黑影人路遥一亮菜刀,红影人吓跑了。

几个黑衣人打手,围住了茶楼,匕首伸向路、陈、贾、庄,庄之蝶抽空子逃跑了。

白债主凶神恶煞地,两眼怒视着路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然就杀了他。

孙少安: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一个打手的手枪对准孙少安。孙少安吓得打哆嗦。

黑影人路遥逼近白债主,努力拿出凶狠的样子,刀放在他短粗的脖子上,瞪着白债主苍白的脸,大喊:放了孙少安,不然先吃我一刀!

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也努力拿出凶狠的样子,举着刀,田小娥的刀也对准了白债主。白债主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着,咬牙切齿地:快放了孙少安!

打手们解开了孙少安身上的绳子,一股烟似地跑了。

白债主:我们还会来的!

黑影人路遥:来吧,我们有更锋利的刀子等着!

黑影人路遥见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用沙哑而浑厚的歌声,领头唱起《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大家都跟着唱起来: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突然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路遥,你做了官,又出了大名,咋不为穷人办点事呢?就知道为你自己,太自私啦,太自私啦……声音越说越大。陈先生,你都上富豪榜了,那么钱不怕生霉,为啥不捐出来,捐出来……声音越说越大。贾先生,你出了那么多书,得了那么稿费,绐人写字画画还要钱,太小气,太小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黑影人路遥、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相视苦笑,照样推杯换盏,细细品茶。

田小娥边唱边跳起舞来,舞姿优美,人模样更美。跳着跳着,传来刺耳的老女人的声音:田小娥,你这个骚货,你长那么俊干嘛?气死人啦,气死人啦……

茶楼突然摇晃起来,由轻到重,摇晃的越来越厉害,门窗、玻璃都响动起来,一片哗啦啦的响亮。大家紧张起来。孙少安急得乱串。田小娥哭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钻到孙少安怀里,孙少安躲了一下,见田小娥浑身发抖,伸开双臂抱住了田小娥。红影人哈哈大笑起来。

茶楼抖动地更加厉害,牌匾脱落,掉到地下。壶、杯、盘,在地下乱滚。人们失慌失措起来。田小娥吓得东跑西蹿,哇哇乱叫。黑影人路遥、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十分冷静,照样推杯换盏,细细品茶。

传来王天乐的声音:哥,《平凡的世界》第三卷抄完没有?出版社都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编辑叶咏梅也催过几次了,她说草稿也行,“长篇小说连播节目”等着用呢,他们马上要播出!

路遥的声音:快抄完了,我头昏眼花的厉害,快撑不住了,再绐我弄些“红塔山”!

茶楼抖动的更厉害了。

田小娥带着哭腔说:路大哥,咱们一起逃吧?

孙少安:逃吧,茶楼不要了?

黑影人路遥、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坐不了,起身抵抗着颤抖的墙壁。

黑影人路遥:大家分开站,每人扛住一个墙角,这楼倒不了!

大家吃力地扛着楼墙,雷声“咔嚓嚓”炸响,一阵比一阵大,还有闪电。

田小娥:老神仙,快来呀!

黑影人路遥:好心的人,快来帮帮忙啊。又有几个人过来,抵抗着楼墙。也有人看了看,赶快逃走了。

黑影人路遥突然兴奋起来,他看见演诵艺术家李野墨来了:李野墨兄弟,你来了,太好了,快一段演播《平凡的世界》……

楼抖动的更加厉害,大家惊叫起来。又有个人吓跑了。雷声更大了,闪电也更加刺眼。

田小娥喊道:老神仙,快来啊!

李野墨演诵了《平凡的世界》选段:“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了。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身边只传来公安局副局长发出的一声惊叫。晓霞在学校时游泳不错,但那是在游泳池里。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广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传越远。

呼啦啦跑来很多人,有几十个人拥着李野墨。

黑影人路遥:大家一起用力!

雷声更响,闪电更亮了。

众人一起喊:用力,用力!

红衣人在空中狰狞地大笑,笑声由大变小,由小变远,慢慢地无声无息了。

李野墨的演诵声越来越强,越来越远。

众人:用力!用力!声音越来越大

传来王天乐的声音:哥,《平凡的世界》第三卷抄完没有?出版社都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叶咏梅又催了……

路遥的声音:快抄完了,我头昏眼花的,快撑不住了!

茶楼摇晃地轻了,动静越来越小,慢慢地平稳下来,雷声远去,闪电消失,大家松了一口气,人们退去。黑影人路遥给大家一个劲儿鞠躬,连声说着:谢谢!谢谢!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也给大家鞠躬。

红影人飘然而至,对众人不屑一顾,狠狠地:我要炸掉这座茶楼!

黑影人路遥冲上去,与红影人搏斗,正打得难分难解时,老神仙来了,拂尘一扬,收走了红影人。老神仙俯视着人们,恋恋不舍地离去。

黑影人路遥、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目送着老神仙,一起摆着手。

孙少安大步走来,兴奋地:路大哥,中了,中了,一千万哩。

黑影人路遥:彩票中了?

孙少安掏出彩票:看,一千万哩!

黑影人路遥:你开新公司吧。说完,手掐着肚子,痛得蹲了地上。

孙少安:我给你订好了去美国的机票,你先去治病吧!

白影人陈先生、贾先生:快去治病吧!

贾先生:听说美国能换肝哩。

白影人陈先生:你去了一准能治好。

黑影人路遥:没啥大病,喝碗陕北的小米粥就好啦。没大碍,死不了人!他硬撑着站起来。少安,机票多少钱?

孙少安:几种价哩。最贵的一万八,我买了最贵的。

黑影人路遥:来回就三万多,吃住,看病,还不得十多万?不去,不去,快退了,退!我睡一觉就好了。他进了一间屋,稍顷,呼噜声打雷一般响亮。人们痛惜地摇了摇头:不去,不去!

贾先生:真是一个少见的犟人!

白影人陈先生痛惜地:就因为太犟,他才过早地走了,听说路遥的五弟天笑,病的也很厉害,我托人捎去了一笔钱。

贾先生:我也给榆林市市委书记写了信,呼吁榆林市政府能够照顾路遥患病的家人,结果政府决定给王天笑“花多少钱报多少钱”,并且把路遥的养母作为“低保户”养起来。

……

蓝影人王天乐走来,听到了路遥的呼噜声,自言自语地:这呼噜声有多大,他的病就有多重。他大声说:哥,绐你说说几件新鲜事,云上茶楼又归庄之蝶了,他还弄了好几块地皮,还成立了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田小娥得了世界模特冠军,到美国领奖去了。

黑影人路遥走出来,伸胳膊蹬腿的:好事,好事哩。

白债主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走来,手里捧着新书《白氏辉煌史》):路先生,送你一本,这书上,有好多大领导大名人当编委呢,好多人都争破了头皮挤着当,要按排号的话,你路主席、陈主席、贾主席要排到两千名以后去了……不过,请你们不要灰心,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乐意交你们这些名作家当朋友。我们白家还要出很多书,比如:《白家一世》、《白家二世》、《白家三世》,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嘛,就是“白家四世”,更需要一部《白家四世辉煌史》……

一打手跑过来:庄之蝶同意要咱们城中心的哪块地皮了,要您赶快去签合同。白债主起身走了。打手返回,痛恨地:这回,我们,不,他娘的白老板,一转手就拿两个多亿,日他老祖奶奶的!

白债主又走了回来,对路遥说:白家的势力会越来越强,大戏在后头呢!

黑影人路遥:呸,快滚!他奶奶的!将书扔了出去:不过,我要把这些人的新罪恶揭露出来!

蓝影人王天乐:恐怕要惹大麻烦。

黑影人路遥:不怕。伟大的作家索尔仁尼琴就说过:“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说真话虽然有风险,可我不怕!

庄之蝶跑来,喜笑颜开:我最最亲爱的路主席,我是生意、创作两不误呀,我的大作又问世了,明天就召开作品研讨会,宣传部长亲自到会,光北京就来专家学者88位,88位呀,多么吉利,多么喜兴,全是大师级的风云人物。你明天一定到会啊!把书递给黑影人路遥,浅薄地笑着。《白氏辉煌史》几字特别刺眼,像几滴鲜血。瞧这设计,这印刷,多么精美,绝对一流,庄之蝶的新著,你就不祝贺我吗?我又重返文坛了。写这书的一百万元我可一分没要,跟白先生交上了朋友,他教会了我玩房地产、炒地皮,原来,我这以为弄房地产是天大的难事,其实,就他妈的一层纸,只要搞定了有权的人,就搞定了土地,搞定了土地……什么土地红线十八个亿,全是糊弄人的,糊弄的老百姓一愣一愣的,傻瓜一样,我终于从傻瓜堆里逃出来啦……

黑影人路遥吐了一口痰,把书扔飞了,大声叫道:恶心,恶心!滚!滚!滚!

庄之蝶淡着脸皮:我为什么要滚,我不说生意,生意太肮脏,我说这写作,我的水平也不算低了,从鳄鱼牌手提包掏出“获奖证书”看看,刚出来书就得了省级文学奖第一名,比你的“茅盾文学奖”就差一个档次。我没也怎么跑奖,每个评委就送了两万元的红包。

黑影人路遥:原指望你能变好呢,你倒好,呸,快滚!滚!

庄之蝶淡着脸:你有什么好牛的,不就得了几个全国大奖吗?不就是省作协主席吗?论出书,我比你的还多,二三十本,两千多万字了,全是主旋律,正能量,咱也是名副其实的著作等身啦;论钱,我有数亿,你的温饱还没解决,买件衣服也要考虑半天,你路遥够可怜了,咱们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就连你呆的这地,都是我庄之蝶的,告诉你吧,还有个好消息,我也要当省作协副主席啦……

黑影人路遥抓起茶杯砸向庄之蝶,庄之蝶抱着头跑了。

庄之蝶又走回来:发现真理的不是你路遥,而是我庄之蝶,凭你自己的力量,拯救不了世道人心,逆流而上会被大浪淹死的,逆来顺受,人生才会快活。我们也算多年的兄弟了,我十分尊重你,最后劝他一句:随波逐流,快意人生!我滚!我滚!鞠了一个躬,转身走了。

黑影人路遥大声咳嗽起来,朝庄之蝶吐了一口恶痰。

孙少安走近:路哥,路哥,又有喜讯,喜讯啊,我要去做官了。

黑影人路遥支起身子:你说什么?

孙少安:回老家当官去。

黑影人路遥:当什么官?

孙少安:临时副乡长,排第十三位。白债主的哥哥说,捐画可当官,我就捐了。

黑影人路遥:捐绐白债主的哥哥了?

孙少安:他代我转绐国家。老家己任命我为副乡长了,催我快点去上任。我也是公家人啦。他大声喊了起来:我是公家人!我终于成公家人啦,光宗耀祖啦!老孙家祖坟上冒青烟啦!难道你们不高兴吗?他像鸭子一样跳了起来。

田小娥怏怏地走来:少安,祝贺你。少安不理她。路哥好!

黑影人路遥头晕目眩起来,一头裁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血。孙少安去扶他,他猛地推开孙少安,暴怒:怎么会,怎么会!你这个混蛋,扶不上墙的臭狗屎,滚,快滚!

孙少安大梦初醒似的:路哥,我对不起你。

黑影人路遥:你走吧,回家烧你的砖窑去吧,不,当你的第十三副乡长去吧!

孙少安悻悻地走了,又走回来,捡起包袱,揹到肩上,走了。

黑影人路遥平静下来,对田小娥:追少安去吧!

田小娥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吻了一下黑影人路遥:不,路哥,去美国领奖前,我是想和孙少安复婚的,回来后,我改变了主意,我要创办自己的模特公司,开业时,请你去剪彩。

黑影人路遥:我一定去,肯定去。打心眼为你高兴,田小娥,你终于长大了。

田小娥:认识路哥,我真幸运。路哥,我去办营业执照了。拜拜!她走了。

尾声

绿衣少女绿衣少女孤独地跳舞:路遥,你这个笨鸭子,连个舞也学不会吗?

路遥凄惨地笑了笑,昏倒在地上。

王天乐的声音: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还没抄完?出版社又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叶咏梅都等急了,说是接到了听众两千多封信,有三亿多听众,那么多人都等着听,你就用初稿吧,他们马上要播!

路遥的声音:马上就完,我的头重得像块石头,快撑不住了!他大喊:快撑不住啦!

王天乐跑来,见路遥倒在地上,猛跑两步:哥,哥!把路遥抱到怀里。哥,你醒醒啊!天乐哭泣起来。

路遥慢慢睁开眼:《早晨从中午开始》的书稿也快写完了,出版社怎么样?死前我要看到这本书。

王天乐抽泣:哥……

路遥: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王天乐:出版社说,你要订两万块钱的书……

路遥呼地一声站起来,把书稿抱起:两万块,我一分也没有,我要烧了它。“扑腾”一声倒在地上,双眼大睁。

医生护士跑来。

路遥:我不能死,我还要写一部大书,还要把“作家大厦”建起来!天乐,快把电视打开,我要看新闻联播,一个作家哪能不关心国家大高哪。我还要看足球,它是人类力量和智慧的美好体现,它是诗,是哲学,是人生与命运的搏击……

医生:路主席,你已是肝腹水晚期,不能再写了,会有生命危险。

路遥:不怕,拿笔来,我要写到最后一口气。

路遥躺在天乐的怀里,又瘦又小,缩成了一团,闭上了双眼。嘴角动了动,又睁开眼,眼前彩霞升腾,“作家花园”像玉宇琼阁,在眼前晃动,他喃喃地:高玉涛,高玉涛,咱的大厦啥时候开工?快点开工,快点开工啊!

作家李天芳端着一碗菜,手提一个饭盒进屋:路遥,你要的。

路遥急忙打开,用手捏菜:天芳,你懂大哥哩,我好这一口,又酸又辣的红萝卜丝,小米红豆钱钱饭。香甜地吃起来。

李天芳:多吃点!

几个女兵在门口嘁嘁喳喳,路遥招呼她们进屋,她们拿出《平凡的世界》,要路遥签名,签好后,又要合影,路遥咬着牙坚持着。

路遥看着女兵们走了:年轻多好!他又瘫痪到病床上,吃力地伸出一只手:红塔山。

王天乐:哥,咱没钱买啦。

路遥:弟弟,哥欠的债?哥是个无能的人,一辈子穷苦。哥的生命很苍白,连个大厦都建不成,哥无能啊……

王天乐:哥,你安心地睡吧,你借的钱我还,对了,还有你装修房子的钱,我一起还……

路遥:你嫂子和路远去北京了,再借两千块,给她寄去,两千!他挣扎着要脱绿大衣:明天,把我裹上白布,静静地放在陕北的山沟里……弟弟,我不想死啊……我还想看看《仙人家园图》……我想写一部大书,就叫《共和国纪事》……天乐,我看到了星空,看到了月宫,吴刚正牵着嫦娥的手跳舞呢,跳得多美啊。我想起来了,那位老神仙就是从月宫上来的……我也想去天上……

王天乐:哥……泣不成声。

路遥微弱的声音:爸爸妈妈可重要哩……爸爸妈妈可亲哩……还有……不可遗忘……他眼睛大睁,眼球不动了。他双眼瞪着窗外的苍穹。王天乐用手给哥哥合上双眼。

王天乐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叫了一声:路——遥——!

(完)

作家简介:高岳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人,年过花甲,媒体资深人,早年有作品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后因故缀笔,三十年后重新执笔,有长篇小说《高傒传》《七君子》和电影剧本、话剧、散文、诗歌等,还有专著《高姓文化论》。

诗之飞翔

在一个奢华浪费的年代,我希望能向世界表明,人类真正需要的的东西是非常之微少的。

——海明威

延伸阅读

这是一篇很不错的中篇小说。

高岳先生把实与虚,真与幻的世俗的现实认知,投射在这篇小说的主题立意里。我们不是常讲生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嘛,作者,通过以作家路遥为主人公生与死(影子人)的写意,给了我们能为深刻的现实认知。路遥,这个让我们伤感而有着更多意愿的作家,在以往的评论里探讨了很多,但把这样的人物化身成为更为深刻的对于写作文人的真实处境,写成小说,并有如此天赋般的想象力,实属难得。这个中篇,我用了几天的时间研读,其中的妙味,让我们在唏嘘的同时,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当今中国文人作家群体的窘迫。以路遥成为黑影子(象征灵魂的穿越)的未尽事宜,影子在穿越,作家小说里的人物也走了出来,还在穿越,形成了一幅立体的空间感;用建立“作家大厦”这一过程,成为小说的主线,其中,让我们值得品味的中国官场与经济内涵的诸多要素,勾画了一幅人间是鬼,天堂无路的鲜活画面。作者奇妙的想象力与空间的塑造性,描述的阴阳两界之人的抱负与心愿,在人鬼之间,做了很有笔力的魂魄撰述。

《共和国纪事》成为路遥的真身与虚幻的写作意志,并终于因这样的世界存在,而抱恨终身。

小说的布局是宏观性的搭建,在作者沉稳的笔调里,用一种特殊的情节延伸,即多场景的搭建,现实、影子、小说里的人物,已经仙去的作家(路遥)、仍在世的作家(陈与贾)等多层面的上下与横面的人物交织,给读者带来了完整的作家生存境况。悲哀与信念,无情与无知,无奈与仓惶,都在这篇小说里做了细致化的写意。为何写作?的问题,就会很无奈地涌上小说家的心头,也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人间,即地域,人鬼难判,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题笔调。在微观视野上,主人公们,所应对的现实空间,真假难辨。那么,文学与写作,成为人类文化精神作用在人类良知体系上,同时也体现着写作者们求真至美的写作体验。我说过,中国当下的现实环境里,素材遍地都是,对于作家的第一要求就是胆量,我们应该以文胆求得文学真谛的切身体验,从而,让文学更有它自身的客观价值之体现。

如何判别真与假,自文学产生的那一刻起,所本身自然形成的批判精神,对于现实的挖掘笔法层出不穷,从鲁迅到老舍,从陀氏到昆德拉,任何的笔法都是在这番自觉的挖掘与深刻性上,演绎着作家的命运,我们当然希望伟大作品与作者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希望作者同样圆满,但现实的虚,让写意的求实,揭示真理的作家们总是难堪与无奈。这只苍劲的笔,在真实人间从来都是扎在作家的心尖上形成痛感。美好,是幻觉的妄想,成为作家们在挖掘这份真性里形成分裂。灵魂与肉体的分裂。

平凡的世界里,人们还是在幻,幻觉美好的“作家大厦”在人鬼莫测的因果里,即便有这么一部“共和国纪事”问世,同样会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张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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