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人话顾芗方镇的病与痛

京津保三角地带的中心偏东,有一座古镇,我叫它方镇。它处于东淀的中下段,一条穿心河穿镇而过,与东淀接连的中庭河则将古镇分为河东河西河南河北四大块,各地区之间又由桥梁连接。

三年前的春天,我来到了方镇。为了能够按时开始这次调查,我几乎进行了一年的心理咨询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最终还是在“一切为了毕业”的压力下,壮士断腕般地坐上了大巴,摇摇晃晃两个小时,来到了方镇,开始了一名人类学学生所谓的成人礼:田野作业(Filedwork)。在方镇进行的那两个多月的田野调查,对于社交恐惧症的我来说无异于一次令人痛苦的过渡仪式。每日竭力寻找着新鲜感,直到疲倦地体会到了马林诺夫斯基的心境:“我厌恶那些土著”……他那引发轩然大波的日记必然是出自真情实感,但他的毅力实在是令我汗颜。

方镇是码头小镇,自天津成为大商埠后,这里也成了物流、人员的中转地,有“北方小商埠”之称,经济繁荣。咸丰年间有“八大家”这几大商家,清末民初更是经商人众多,形成风气,改革开放后也以做生意为主要行当。现在已经是总人口14万的现代城镇。单从市容上来看,由古镇边缘拓开去的新城某些地方已经和发达小城市无异。

这曾经是一个靠水吃饭的地方,我去了当地博物馆,它告诉我曾经的渔业与船运多么发达,现在仅有一小部分人以打渔为生。这段水上维生的日子,唯一残留的日常纪念是当地人依然把鱼视为最典型的食物。只是他们吃的不再是方镇的鱼,因为方镇工厂太多、污染了水源,他们只能吃天津的鱼。

现在当地人把做生意叫“开厂子”。小厂子租了一个院子生产些零件,大厂子往往开在方镇周边一些相对贫穷的村镇上,图的是人工和租金便宜。镇上的主要生意是家具生产,据当地人说,虽然属于“山寨”,但还算有名气。小厂子多也围绕家具生产的周边做生意。

做生意是天经地义的差事,政府公职被认为是外地人才会去做的、没有男子气概的职业。鉴于生意有起有伏,因此当地的贫富差距(与大量看起来处于失业状态的人)不仅可以被我们所理解,更被当地人所接受。不过这些生意人的身份还是农民,他们有些还有自己的地,会去雇人去耕种,算是一项投资。这里离北京两个小时车程,每日发车,尤其是早上7点时候车多,也是为了方便做生意。离天津只有四十分钟。什么都是为了方便经济,杠房(帮人做白事)的人说,方镇的丧葬是周边几个村镇最简单、费时也最少的,从守灵到下葬一般只用三天,并且会匆匆忙忙地早起下葬,为的就是中午散伙了大家好继续做生意。经济的繁华给当地人带来了自信。他们深信方镇并不比北京和天津差。

在这样一个不按照工业时间,九、十点才吃早饭的社会里,如果你站在老城的胡同里,带着谦卑的口吻,去问站店的伙计或是路人:“这附近有没有比较好的道门?”他们会先打量你一番,发现你神态焦急,就会摆出行家的态度,告诉你,哪条路拐一下,有一个什么样的老头或者老太太,他们可能是从东北来的,也可能是本地的,总之经常有人去看的。去之前往往要带上纸和香。这些在哪里哪里又可以买得到。

我做过这样的实验,只是为了想弄清方镇可能会有多少家道门。但是我最终失败了,因为就算在同一个地方问,不同的人都可能指向不同的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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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道门?“道门”,官方用语中常与会门合并称“会道门”或是“道会门”,所指的都是那些民间信仰色彩浓厚的秘密团体。学术界的研究往往将其纳入到民间宗教或秘密宗教中,早期李世瑜研究华北秘密宗教时,就说:“‘秘密宗教’,或称‘秘密教门’,民间俗称‘教门’或‘道门’”。道门历史悠久,但缺乏对其的集中记载。经历过民国时期的反迷信、建国后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与文化大革命后,会道门更是作为落后文化的代表而湮没于世。但是在方镇,依然有一些道门慢慢地恢复了活动,因为家家户户总有孩子,要是孩子“被吓着了”,高烧不退,“丢了魂”,那不找“道门”,找谁看去?

简单理解“道门”,可以认为是指那些有修行并且着重修行的人,他们可以给人“看病了灾”。对于这些修行之人来说,修行和修行是不一样的,至于如何修行,每一个派别有每一个派别的法子,而“法不传六耳”,他们是不会传于外人听的。

方镇的道门数目之多,统计不清。彼此道门差异之大,也是说不清。一些道门是赚了大钱的,外来的尤甚。一些道门因为受到教义的约束,不能收钱。这就要求道门里的人要另寻出路。许多师傅都学过一点推拿按摩,就靠这个维生,比如说太上门的李师傅、南工会的杨师傅以及混元会的王师傅。五道会的赵师傅原来是个司机,现在家里开了棋牌室,索性闲下来帮忙管理家里投资的地。他们的生活虽然都不算富裕,但看起来也并不太窘迫,反而有种怡然自得的神情,看来方镇虽然是一个贫富差距巨大的地方,但中低层人民的生活成本并不高。

我接触过的本地道门,掌门大多都已经步入老年了,因为现在的本地道门大多是解放前入门,现在选择重操旧业的,其中从建国后到改革开放有将近五十年的断层,没有新人加入,所谓的“会”也不过是老会众慢慢聚起来开始活动,或者一个“道门”重操旧业,慢慢吸引了新的弟子,有了固定的传教、聚会时间,成了“会”。前者比如太上门、五道会,后者比如娘娘会、混元会等。

南宫会的丁姨,则并不属于这些有传承、有历史的本地道门之一,她说“上体”(附在她身上的)的并不是动物仙家们,而是“释迦摩尼”,当地人对她的称呼也是“释迦摩尼上体的老太太”。她是李慰祖描写的典型的“香头”式人物,因此在进行价值判断之前,我们可以引用李慰祖的话为其辩护:“从一个心理学家的观点来讲,香头的行动是反常的,并且是歇私退利亚症(hysteria)的表现。作者承认这种观点是同样的正确,同样的合理,但这并不是社会学的观点。精神分析的理论是一种可能的解释,而不是唯一的解释。”

丁姨今年56岁,从外形上来看与释迦摩尼唯一相似的地方在于同样卷曲的头发。看不出她曾经有过任何“不正常”的经历,只是眼神透露出精明与警醒(后来她对我们身份反复确认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和老伴独居在一间两层的小别墅里,有两个儿子,是做生意的,家境不错。别墅外摆放着一人多高的三座金色佛像,家中还有一个小间摆放着佛像,那房间也是她给人看病了灾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客厅、以及别墅前的一小块空地,是初一十五举行仪式、并提供给香客们聚会的地方。南宫会的掌门原来是杨师傅,是他“发掘”了丁姨,现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南宫会显然以她为傲了。她出现在我的田野中,并且大方地谈及自己的经验,对于我来说,她简直是一个隐喻的人物。

她的个人经历非常具有故事性,她五十岁那一年,突然就“不正常了”。她开始晃悠了。整个人像是得了多动症一样抖个不停,医院也看了心理医生也看了,怎么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后来她一直听到一个声音在和她说话,那个声音说:“我是西天如来佛祖,我一手托天一脚踩地”。释迦摩尼找上她了。她不信,最后那个声音又在她身上显了点神通,于是她真的不抖了,又能正常行走了,因此信了自己身上真的有释迦摩尼的化身,于是,她就立了炉,做起了道门,开始给人看病。她的长项是不孕不育,每个初一十五,丁姨那间贴满了香客们千辛万苦求来的孩子照片的客厅里,总是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现代心理学可能会将丁姨诊断为精神分裂与躯体型障碍。站在现代医学的角度,我们可能会讨论传统社会对于丁姨这样的“病人”的安置,认为正是从非正常的“阈限”状态返回使得丁姨具有了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得她能够胜任类似于“香头”、“萨满”这样的地位。也有许多文献研究萨满与歇斯底里症的关系。

但在方镇的情境下,香客(病人)既不会因为丁姨曾经“不正常”过,也不会因为她能够表演出“释迦摩尼上体”而对她充满了尊重,并因此选择她。事实是会众之外的普通香客对于她与对于普通“道门”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道门”其实并不都需要经历这样一个从不正常到正常的过程来证明自己的神通,就像不是所有“道门”看病都需要“上体”。而这一场“上体”的证明,是丁姨做给自己看的,她选择了传统的话语,拒绝了医生定义的“神经病”这一现代角色(她说,“神经病怎么能神到腿上去呢?),成为了“道门”这样一个传统而典型的角色,并在一个传统与现代兼备、宽容度较大的社会里,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可以正常地言语、行走与做事。当“异质性”得以妥善的安置后——这里与现代生物医学话语不同的是,“不正常”并不是由于一个人本身出了问题,而是由于受到外界的侵害,是“跟着东西了”,而当这种侵害经过一系列仪式与实际办法被祛除、规制后,人体又恢复了正常。与现代心理学提供的解释不同的是,在这里不涉及到“心”的概念,只有“身”的概念。一个社会-文化的心理学解释可能认为,她通过病人角色获得了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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